正文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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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晓得岑桑是个什么来头,如今他既是我师父,又不是我师父,不知道要搞出什么幺蛾子来,我少不得要多看他几眼。
我一边用午膳一边拿眼睛瞟他,刺史大人筷子把碗敲的当当作响:“好生吃饭!”
我自觉无趣,耷拉着脑袋扒饭。
扒着扒着,听见坐在对面的岑桑忽然对我爹恭顺道:“我早年游历之时认得一位神医朋友,近来听闻他得了几株七叶雪莲,可生筋肉骨,我想带着卿儿前去求一求医,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有诈,正思索着如何驳回去,还有驳的诚恳,驳的滴水不漏,就闻得我爹道:“也好。”
我大惊。
神医住在京师,我要和岑桑两人坐一间马车,并几个丫鬟童子御马,这如何了得。
岑桑坐在对面看着我,不说话。
我被他看的忐忑,于是率先打破沉默道:“虽然我不晓得叫你什么好,不过既然人人道你是我师父,那我依旧尊你一声师父,可好?”
他答非所问:“卿儿,你想医好腿吗?”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斩钉截铁的回答:“不想。”
他用手扶了扶额头,轻声道:“我就知道你会说不想,可是你为什么不想呢?”
为什么不想,我也不知道,便两手一摊答:“我懒得走路。”
岑桑哼出几个笑音,唇形煞是好看。
我出行不大方便,到京师是八日以后,神医往我腿上贴了一糊玩意,又灌了我一壶药汁,嘱咐我多多走路。
原先我做好了被针灸被香熏被药灌乃至被以毒攻毒的一干准备,因我做好了一干万全准备,他却没能将我扎上一扎,一股被庸医耍了的感觉迎面扑来。我坐在椅子上,十分不满。
又过了两天,岑桑说有个上元节集市,邀我一道去逛一逛顺顺筋骨。同他处了半个月难得听到句像样的话,便欣欣然应了。
不消多久我就和他站在集市一个池子前,池里浮着各种各样雕的精致的花灯,花灯尾上镂了个圈,一文银十根签子,站在池外若是能将签子一投就插进圈内就可以拿了花灯走。
我觉得,固然我插不中,也万不能失了风度,须得插出风格,插出水平。
我捏着竹签,思索良久。
半个时辰后,我欢天喜地的捧着金鱼灯出了集市。岑桑觉得和我一道颇为丢脸,远远的走在另一边。我拿手捅他的腰:“我听说放花灯可以许愿的,我们今晚去放了它好不好?”
今日是上元,长安城里到处是喜庆的气氛,人又多,我还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场景。
天色渐渐暗下来,突然听得头顶砰砰几声巨响,抬头一看十几支烟花直指天空,喷出数道光彩夺目的火花,把大地照射得如同白昼。惹得街上人们一阵欢呼。
我也看的甚欢喜,不由忘了方才岑桑对我嫌弃的意思,笑着转过去看他,却发现他也正目光盈盈的看着我,一张脸被烟花映的分外仙逸。他问我:“喜欢吗?”
我点点头,他拿过我手里的金鱼灯,弯着眼睛对我道:“喜欢我就年年带你来看。”
我略尴尬,只得低着头嗤了一声:“说的轻巧,还年年来呢。”
他说:“只愿年年似今日,烟火满京师。”
此时他挨的我非常近,我看着他灼灼的眼神,万年脸皮突然没征兆的红了一红,
我有点慌,一边拿手扇风一边别过脸问他:“你做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扳过我半张脸,我看不见他表情,只听得他一字字如鼓槌般击在我脑中,震的我头皮发麻。
他说:“现在好,以后也好,永永远远的对你好。”
嘭的一声,气血炸上脑门。
岑桑捧着我烤红薯似的一张脸许久,竟不觉得烫手,我好生佩服。
然后他扶着我一道去酒馆吃了饭,我破天荒的第一次感觉没有脸去拿桌上的鸡腿啃,埋着头吃了一碗白饭,岑桑瞅着我吃完一碗白饭十分体贴的倒了一盏凉茶给我怕我噎着,我感激的接过茶杯将茶喝尽。
我如坐针毡,一顿饭吃的十分艰难而心酸。
可惜很多年以后我还记得那天我嚼了一晚上白饭然后又喝了一杯茶的滋味。
但这是后话。
后来的日子关系就变得十分微妙。
他说:“卿儿,给我抚一曲琴可好。”
我便搁了琴在案头一曲一曲的弹给他听。
他说:“卿儿,笑一个给我看看。”
我便冲着他微微一笑,他抚上我肩膀,闻闻我的头发。
将将过去了几个月,临近七月七,一日我思寻着要折个纸花给他,须得想个新鲜花样来表达我的一番情义,翻来覆去忧愁了好几天,红纸也折烂了好些。倘若纸会说话,一定要跳起来问问我为什么将它折了又拆拆了又折折磨成这样,害得它日后投胎再也不能成为一张好纸。
这天我正折纸折的困乏,准备歇一歇,却瞥见窗**了个人,我抬头一看正是岑桑,便拢拢袖子收起桌上一干纸玩意,不料他却拾起一朵我将将折好的花问道:“你折这个做什么?”
我一向对儿女情长的小心思不大感兴趣,便坦白道:“马上要七月七了,我想折些像样的花送到你房间插插花瓶。”
他将手里的花捻了一转儿道:“我方才路过你娘亲书房,看到花瓶里也插了几朵。”
曾经我看话本子,记得里头有出戏女角儿凄肠百转的唱过这样一句:“既然你给我的和给别人的是一样的,那么我便不要了。”
我立马悟过来,解释道:“因我许久不曾折这玩意,手艺生了,花式也忘了许多,前几日我拿旧时花样练练手,又舍不得扔了,便送到我娘那里放着。我给你折的这些个却是我费了许多心思新创的。”
这一番解释果然很有用,岑桑瞧着不大高兴的一张脸立刻眉开眼笑,对我说道:“你待我同别人不一样,我欢喜的很,不过我今日来找你是来和你告别几日,方才你爹差我出去几日做个事。”
我疑惑道:“我爹极少差你出去做事,这次你出去,是要做什么?”
他俯下身来在我额头印了个吻,说道:“我也不晓得是什么事,只道要先去接他一个旧时好友,你在家里乖一些,我七月七前一定回来。”
我本不大乐意他离开,但他一句我七月七前一定回来说的恰好弥补了我心中不乐意他离开的原因,说到我心坎上,十分贴心,十分受用。
我放宽了心日日折纸,窗前桌上堆了许多。
但是七月七那天他却没回来。
那天我抱着一束仿的像真花一样的折纸,坐在门口从日出等到日落,院子里火红的凤凰树花飘飘摇摇落了我一身,拐弯处青石板路浸着丝丝凉意。晚上从门口看到街上可以看见有几扇窗镶嵌在青砖砌成的墙上,窗纸荡然无存,只剩下横横竖竖的窗格,远处姻缘树上面系满了长长短短的红丝绳,红丝绳在风中无助地飘曳。
在子夜之前我还尚抱了一丝丝希望,我抱着花等的睡了过去。
半月之后岑桑依旧没有回来。
一日,我白日里睡得过了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便想下床喝口水,刚刚坐起来,却看见奉剑悄无声息的立在我床尾,面色阴沉。
我一声惊叫滚了下去。
奉剑再不济也个仙官,却在夜里扮鬼吓我,十分不厚道。
他阴测测的开口:“阿卿,我在你爹爹房梁上蹲了两日,听见一个江湖人士同你爹爹说‘做干净了,骨灰都没剩’。”
我腿不好,立的不大稳便,一屁股坐在床上。
我觉得,奉剑堂堂一届仙官,掌管九重天上的文墨,自是无限风光。却在我这凡间旮旯窝里蹲了两日房梁,憋屈之余还有那么一丝丝浩然正气,不由替他落了几滴感激的泪。
是以第二日我跪在爹爹书房里,和爹爹说了一番识大体的话。
我说的是:“女儿年幼之时夫子教导女儿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是古人结草以亢杜回,报先帝而重陛下。女儿师从夫子十年,夫子待女儿之情亦如父母之恩,今夫子已作古,女儿无以为报,但求为夫子守孝三年,望爹爹成全。”
说毕抬头看爹爹,只见他的脸色瞬间变成惨白,眼神透露出不可置信的意思,嘴唇颤抖了半晌,允了。
我便一改绣了花的雪锦,卸了发饰,着了三年素衣。
三年后的正月十五,京师城门悬了大红的华纱,几条官道上车马粼粼,行人如织。两旁店肆林立,刚刚入夜的月光淡淡地洒在喧闹的街道上,泱泱盛世,烟花齐放,钟鼓声鸣,百姓自得其乐。
绘芝替我捋平嫁衣下摆,一边给我梳头一边道:“今儿公主出嫁,圣上大赦天下,并着放了三日礼花,外头百姓都呼公主圣德,热闹的很,公主可要去看看?”
公主圣德,名声,烟花,繁荣,盛世,这些同我又有什么相干。
我穿了许久素服,忽然觉得这大红的嫁衣有些刺目。
我对绘芝道:“到底不是个公主,你还是叫我小姐罢。”
太始元年,天下根基未稳,宗室闻肃公主以天下百姓为重,和亲远嫁鄯善,百姓大呼公主圣德。
一年前我腿脚大好,闻的奉剑摆手叹息说真是看不下去帝王将相家的婚姻,要把一个娇滴滴的公主美人嫁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鄯善去,公主和公主母妃几度哭晕。我听了不动声色,夜里偷偷溜进爹的书房修书一封盖上刺史用章,自报家门,附小相一张,愿替公主远嫁。
不出十天,一顶软轿将我抬进皇宫,赐号闻肃。
绘芝给我插好最后一朵簪花,将我扶起来:“小姐即便不是公主,也是个美人,外头百姓都想一睹公主芳容,日后好铭记于心口耳相传。”
既是和亲,站在城楼给百姓看看总是要的,不站对不起我梳了三个时辰油光水滑的头。
当今圣上站在城楼上俯视,百姓齐齐跪了一地。
“朕今嫁妹,赐黄金十万,绫罗千丈,如意宝玉八对,定风珠一颗,宝石明珠二十箱,血汗宝马八匹,牛羊千头,大赦天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站在城楼上,看着下面黑压压跪了一地。圣上转过头道:“百姓皆感恩你大德,你上路前说句话罢。”
我道:“兄长厚赐臣妹,臣妹无以为报,但抚琴一曲与兄道别。”
于是几个侍卫急急抬来一张琴,我当着京师百姓的面,施施然坐在城楼之上,流畅的曲音从指间流出,抚了一曲广陵散。
奉剑隐在人群里对我嗤道:“公主远嫁他乡,悲伤都来不及,你还有心思抚琴,奇才。”
我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其实我这心里头悲伤的很。”
又几束烟花冲天而起,巨大的声响震的人心突突的跳,炫目的火光映在脸上明灭不定,百姓欢呼雀跃。
只愿年年似今日,烟火满京师。
和亲的车马行了数月到了鄯善。我将将到鄯善皇宫门口前时鄯善王并一干皇子公主在外迎接我,默默端详了我一阵,觉得甚妥。
我从不上心我要嫁给哪个,是日依着鄯善风俗行礼成亲,我便被送进房里坐在床榻上等皇子吃酒归来。
皇宫的嫁妆到底比寻常人家好上不晓得多少倍,就连短刀也要刀柄镶了绿松石,刀刃寒光闪闪,想来削铁如泥。
我一直不怪我爹,因师徒生情本就天理不容,何况这个夫子要年长我两轮,但我又觉得岑桑死了我便也死了,并着一朵花放我鼻子底下我也是闻不出香气来的,活着没甚意思。家里父母只出我一女,我代公主出嫁,皇帝赏赐丰厚,父母就好安享晚年。我活生生的出嫁,现却在里新房自尽,鄯善必定理亏,边疆可享数十年安稳。于家于国于理于我,都是划算的。
我掏出匕首抵上脖颈,觉得此生这个算盘打的最是稳妥,最是不亏。
可就当我抹了脖子的后一秒,我就悔青了肠子,这个算盘何止亏,简直亏大发了。
因为我听见一个声音急急推开房门,大叫:“卿儿不要!”
这是我做梦都想听到的声音,我想看看他,但是我脖子断了半截,转不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