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满城春色宫墙柳 第十九章 惊心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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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枝苑白玉台上,梅已赏遍,酒已尽兴。
昭德帝见天色不早,便命撤了宴席,众人暂且散去。此刻昭德帝显是有些醉意了,他微蹙着眉头,低垂眼睑,以手撑住桌边站起身来,谁知因坐得久了,头脑晕眩,身体发麻,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幸亏方撷恰在他身侧,眼疾手快,连忙扶住了皇帝。
昭德帝笑道:“朕的酒量是一天不如一天,倒扫了各位的兴了。”转眼见方撷手里正拿着那盛在玉瓶中的半截梅枝,枝上仍缀着莹露点点,愈发衬得梅花柔嫩纯白。昭德帝看了喜欢,向方撷道,“六弟既为‘疏影君’,就有劳替朕将这段疏影带回寝宫去吧。”
方撷微一颔首:“臣弟之幸。”
于是捧好玉瓶,搀扶着昭德帝,同往崇理宫而去。这崇理宫乃皇帝日常所居宫殿,前殿名为宁桂,是处理政务、召见内臣之地。后殿名为宁馨,是皇帝独自安歇的寝宫。其间令有无数的侧殿偏殿,游廊亭台,供皇帝游玩散心之用。
方撷扶着昭德帝走进宁桂殿,见里面布着齐整庄严的明黄帐幕,龙案上分门别类摆放了些奏折疏表,室内却鲜有花草,只在卧榻的矮桌上放了个小小熏笼,里面焚着桂花末香,用以提神醒脑。
早有两个侍候在内的宫女迎了出来,要替昭德帝更换外袍。昭德帝却挥退两人:“你们先出去吧,朕与澋王有事相商。”
方撷听这话奇怪,只好扭头低声吩咐了侍候在侧的管事太监去御膳房准备醒酒茶,自己跟着皇帝走进后殿。
这后殿风格果然温馨不少,正面龙榻上铺设了繁花锦被,周围挂着两层厚重的帷幔,吊角处坠着几个精致香囊,那味道绵软甜腻,正适于安神助眠。靠窗的案台上依次放了烛台、明镜、银瓶等物,更有一枚硕大晶莹的夜明珠,在晚间彷如揽下了九霄外的一轮玄天皎月。
方撷将玉瓶置在离卧榻较远的桌案上,尽量不让梅花的清幽与香囊的绵柔搅扰混杂。一边想着:这皇帝寝宫岂是我一外臣可随便进来的?抬眼看看昭德帝略显痛苦的表情,心道:是了,陛下此刻酒醉未醒,没有顾及这些细规琐节。方撷朝昭德帝躬身一礼:“陛下乏了,就请早点安歇吧。臣弟告退。”
“六弟……”
刚走到门口却被唤住。
“朕……”昭德帝侧卧在躺椅上,微倾了身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朕想与六弟说说话。”
方撷停住脚步。
“六弟可知,朕在这深宫中是何等寂寥。”昭德帝伸手指指那夜明珠,“正如此珠,虽光华耀目,却每晚空守暗夜、自待天明,何人知晓它的孤独落寞。朕日夜操劳政务,可到了夜半更深时才知道,身边竟连个懂得朕、了解朕、能倾心吐意的人都没有。朕……当真是个孤家寡人啊。”
其实,方撷深知做皇帝的难处。无论是从小到大皇叔说与他的,还是他自那古本典籍中翻看得来的觉悟,相较于手握无上权力、坐拥万里江山的帝君,他倒是更想当个游戏花丛、片叶不沾,只为一人倾心的痴情小王爷。可如今,在这皇帝寝宫后殿,两人独对,皇兄却与他道尽苦楚、诉尽委屈,难不成是在试探于他?这究竟是酒后胡言,还是酒后真言?
方撷心下犹疑,不敢擅自多说,只好极谦恭的低了头,微微笑道:“皇兄戏言了。皇兄后宫众位娘娘,各个都温柔解语、贤良淑德,对皇兄更是关怀备至,侍奉得体,怎能说没有人懂得皇兄呢。”
“朕的那些妃子啊……六弟你替他们说了这么些好话,可也只有‘侍奉得体’四字说对了。”昭德帝苦笑一声,“哪个不是期冀着冠绝后宫、哪个不是盘算着争荣争权。一时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起来,朕那温皇后竟然弹压不住,还得要朕来说句话平息了干戈。你说说看,这样下去,后宫怎能不乱。”
方撷道:“臣弟不敢妄论后宫事,但据臣弟看来,皇后娘娘仁慈良善,正有国母之仪。只不过,如今尚且年轻,遇事便不肯自作主张的裁决定夺,而常常去请示陛下与太后,倒正体现了她知书识礼的大家风范。”
昭德帝默不作声,良久才道:“若非如此,也不能为后了。”他转过眼神,定定的看着方撷,“自从煜王谋反败露,朕将他明正典刑以来,各位兄弟往来宫中的次数却少了,即便入了宫,也是事毕就匆匆离开,想是觉得朕不近人情,连至亲骨肉也全不顾念,故而寒了心、冷了意,都不敢也不愿与朕相伴了。”
“怎会!”方撷惊道,“臣弟实是念着皇兄忙于政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千秋社稷、万代黎民无不仰仗皇兄决断,我等不好以兄弟私情相扰。”
“既如此,六弟以后常进宫来陪朕说说话、解解闷,可好?”昭德帝倏得站起身,拉过方撷的手攥紧,眼中满是炽热的企盼。
方撷心里一惊,面上尴尬的答道:“皇兄有命,臣弟敢不从命!”手里不着痕迹的退了退,却未能挣脱。
昭德帝明白他是介于自己皇帝的身份,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草草应付了。眼神逐渐凉下来,慢慢的松开手,走到窗边,将那木格窗子拂开,呆呆的不知望着何方。
“朕记得那年,正是桃红柳绿、落英缤纷的时节……”
正当方撷几乎要再次告辞离开,昭德帝的声音忽然幽幽响起。
“朕随父皇去珩王府,却在花园子里毓红池边,远远的看见皇叔手中抱了个两三岁大的孩童。那孩子肌肤玉白犹如凝脂,双颊上衬着两抹粉红,大大的双眼灵动可爱,软绵绵的黑发乖巧的贴在额边,手脚都是圆滚滚的一团,叫人看了好生欢喜……”
“……那是朕……初见六弟。”昭德帝转过身来,脸上微红,也不知是因为酒醉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当时朕还不知六弟身份,以为是皇叔家的小女儿。后来回了宫,父皇对朕说,那孩子是朕的六弟,朕高兴坏了,心想着,要能有这么个弟弟时常相伴左右,才算作天下一等一的如意事了。朕劝父皇接六弟回宫,父皇不肯,朕当时年纪小,也不懂得其中深意,后来渐渐大了才知道,如我等生于皇家者,骨肉兄弟无异于生死对头,总有一天要在这朝堂上、金殿前争夺那一方尺寸之地。”
方撷听了这话,心里的震惊无以复加。他慌忙跪倒在地,举手指天道:“臣弟从未有过非分之想、不臣之念,皇兄缘何说起这些话?”
“朕深知六弟,只是六弟不明朕心。”昭德帝道。他此刻背着光,外面的光线将他身影勾勒的愈发深沉压抑,他静静站在那儿,双眸闪亮,似是看着方撷,可神思却又不知去到哪里。
窗外,玉兔东升。
屋内,一灯如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朕……倾心六弟久矣……”
恍若九天惊雷,震彻宫宇!
“朕明白六弟怨恨玉妃,可朕却私心的喜欢她的话。如花少年,美人之姿。除了朕的六弟,还有何人当得起!”
方撷直挺挺的跪在地上,汗湿重衫。他就那么僵硬着身体眼睁睁看着皇帝一步步走近,伸出手,拉他起来,轻轻柔柔的将他揽于怀中。
“六弟不知,朕……有多羡慕六弟和皇叔……”
绵软温存的耳语响起,丝丝痒痒。
“朕很清楚,六弟和皇叔的关系。朕……朕以前是想也不曾想过,我后陵的三朝元老、七王之首,曾经战功赫赫、威名远播的珩王,竟会以那样温柔缱绻的眼神看着什么人,直到……直到朕见了皇叔与六弟在一处……”
他说的极慢极轻。
可方撷却觉得每一字都重逾千斤,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昭德帝退开半步,凝视着方撷俊美的容颜:“六弟是不是……也喜欢皇叔?”
“陛下醉了……”方撷颤抖着声音。
“朕没醉。”
方撷定了定神,眸中清光闪现。
此刻他心里又惊又怒又气。
惊的是,陛下居然知道他与泽道的私情!
怒的是,连皇兄也将他比那如花女儿!
气的是,他的骨肉兄弟竟对他有这般心思!
可转念一想,自己对泽道那样年深日久的依赖眷恋,那样复杂纷繁的款款情思,那样难容于世的倾心爱慕,又该如何拆解衡量呢?
“臣弟说——陛下醉了!”方撷顿了片刻,声音更加坚定冷硬,“陛下是醉了,才会不知所云。臣弟与皇叔……情同父子。”
说罢,也不理会皇帝的反应,转身走出宁馨殿。
刚出了门口,迎面就撞见一个小太监端了红瓷盖碗来,里面是煮的浓浓的醒酒茶。
方撷探出两指贴在碗壁上,竟是一丝的温度也没有了。
却原来,这小太监早就煮好了茶送来,在门边听得殿内言语动静,也唬得半死,哪还敢进去,悄悄的在窗檐儿下猫身躲着。直到方撷出来,才装作刚到的样子。
方撷郁郁难解,没处发作,正巧撞见这奴才,一腔怒火都撒在了他身上。“还不送进去!要让你主子等到多早晚呢!”说完抬脚便走,直朝着宫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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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比较空,多更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