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满城春色宫墙柳 第十一章 未发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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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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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已是暮秋时节,夜里倒是冷得紧。
方撷刚沐浴过,此刻只穿了月白底子绣了五蝠纹的儒衣,松松垮垮束起衣带,漆黑柔顺的长发披散下来,垂至腰间。他一手持了黄铜烛台,走到门边微微开了个小缝,外面西风飒飒,险些将他手中的烛火吹熄。方撷连忙以身护住,关了房门。
还未回到内室,就见那人急匆匆的迎了出来,手里抖开了一领宽大鹤氅不由分说的披在他肩头,皱着修长好看的眉埋怨道:“怎样,我说的不错吧。虽然还在九月中,夜风却已寒侵入骨,你穿得如此单薄,怎么就敢往那风地里站?“说着,极自然的伸手替他理好衣襟,重新系了腰带,”今晚就在这儿歇了吧。”
方撷目光越过他肩头,看看后面已经铺叠好两床被褥的卧榻,稍稍红了脸。
“你还害羞啊……!”方宸愣了片刻继而明白过来,屈起手指敲在他额头,“不记得你小时候都是跟我同床共枕的么!”
他偏偏用了“同床共枕”这么含义不明的词,眼看着方撷愈加下不来台,才道:“你忘了,那时你还年幼,晚上在我身边睡不熟,又不愿吵醒我,便自己闷声的爬下床,也不穿鞋,悄悄跑到偏殿的书房去翻看些年深日久的野史杂谈,奇异故事。我早听得动静,只是不想惊扰你,就叫了金泉装作夜半巡查路过,给你送了大裘和长靴,还让厨房连夜做了碗热腾腾的碧梗粥,沏了好茶给你备下,让你随心所欲的直熬到半夜才回来睡觉……”
方撷听着他絮絮的追述往事,心里感慨万千。谁知那方宸见他这样安静乖巧,心里偷笑起来,抿了唇,话锋一转,道:“哪料到你吃多了茶,晚上睡觉竟尿床了。我起来摸了你的被窝,里面水汪汪的都能养鱼了……”
他说着,自己先撑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皇叔……”方撷听他说的如此不堪,佯作嗔怒,闷闷的跺着脚,“你在人后就惯会打趣我,真真是为老不尊!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还打算念叨我一辈子啊。”
方宸忽而住了口,目光深沉的看着他,过了许久,才默叹一声,幽幽的道:“若真能与你念叨一辈子却也好了。”
他拉住方撷的手,缓缓走向内殿,拉他坐在床边,细细的看那洁白修长的手指,挨个儿的摩挲过他的指节,“……你大了,封了王,有了私宅,在我这儿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将来娶了正妃,更不得空。对了,上次我与你说起的钱丞相的千金,你以为如何?她的相貌虽不算这世上一等一,却也端庄秀丽,又饱读诗书,真正是德才兼备啊……”
“皇叔这是替我选妃呢还是替圣上选贤臣?”
“你别闹,安静听我说……”
方宸止住他的话,“我觉得这门婚事甚好。那钱府千金的人品才学我已说过了,更重要的是,如今我久不过问政事了,你皇兄虽然历练了这一二年,成熟不少,到底还是年轻些,且外有北疆、苗疆、南陈、大齐皆虎视眈眈,内有狼子野心者时时窥探皇位,怎能让人放心?那钱丞相现为辅臣中第一人,可说是朝堂上左右政局之关键,我知他素来忠心于君,但若你能娶了他的女儿,将他钱家与我们拉上同一条船,岂不更加牢靠!”
方撷定定的看着他,那人眼里清澈澄明,不掺丝毫杂念。
好个七王之首!好个一心为国!好个大公无私!好个忠君事主!
只是皇叔,你可知道,我心所愿,唯一倾慕之人尔!
“皇叔是要我以姻亲为代价,笼络朝臣?”方撷反问,不知不觉中就带了些怒气,“我方撷不才,做不来皇叔这样的千古贤臣,凡事以圣上为先、以百姓为重。我不过是个闲散度日的小王爷,我今日就与皇叔说句实话:我深受皇叔养育之恩,自思此生无以为报,若这事儿是皇叔打定了主意呢,我就绝无二话,娶谁都好,对着谁不是过了一生;可若是圣上的意思,我求皇叔看在昔日情份上怜我一介稚子,无才报国。”
方宸不料他如此强烈的抵触,一时也慌了神,不断抚着他的手,道:“你别急别急,我不是这意思,我……”
他有些辞不达意的说:“我的确为圣上谋算了,但如你真的不愿,我不会强求。笼络人心之术颇多,换什么不行,我怎能……怎能让你抱憾呢。”
方撷见他退步,也难再说,只闷闷得道:“我也明白,皇室子弟的姻缘从来不是自己寻的,几位哥哥均是父皇在世时赐的婚,大哥不得父皇喜爱,竟未与他说过亲事,他如今也只好等着看皇兄的意思。我将来……也只是皇兄手底的棋子罢了。”
“筠儿……”方宸轻声唤了他,想说什么,犹豫半晌却又没了后话。
方撷忽而目光闪烁,邪气十足的笑笑。他像调戏那烟花女子一般的挑起方宸下巴:“再说,我若娶妻,是定要娶个像皇叔这样倾城倾国、知心知意的了!”
他原是打趣,知心知意还说得过去,那倾国倾城可完完全全是嘻笑之语了。
他本以为皇叔会一掌打过来,谁知那人却愣愣的呆在原地。
他俩此时距离极近,那人瓷白的双颊隐隐染了红,好似涂了上好胭脂的姑娘家,一双丹凤眼中波光流转,仿佛含了段说不清道不明又躲躲藏藏的绵软情思,红润的唇微微抿起,正如忍却了千般心绪万种惆怅无可开言,真真叫人心神动荡,难以自持,似乎想要……想要吻上去……
当他反应过来时,两人的唇真的只差寸余就碰在一起了。
“筠儿……”方宸突然伸手挡在他心口,垂着头咬了咬牙,深吸口气,换上极为勉强的僵硬笑容,顺势推了方撷一把,“你又胡闹,这是该对我开的玩笑么!时辰不早了,还不快睡下。”说着,自己掀开被褥先躺在里侧。
方撷背对着他沉默了一会儿,也就在他身边躺下来。
一时间,两人无话,唯有窗外夜风徐徐。
方撷想了想,伸手极小心的扯了一下那人被褥,对方却没有动静。他摇摇头,闭上眼睛。
“……想说什么?”过了良久,那人却又开口了。
方撷睁开眼,透过纱窗看着外面一轮明月:今日十七了,月已不圆,那右下角处仿佛被无情的裁掉了一角,就如世事般不那么圆满如意。他轻舔了舔嘴角,回味着适才发生的和未发生的事。
“我想问,四哥到底什么打算,为何那糕点竟无毒?既无毒,那八字暗语又作何解?”
方宸翻了个身,伏在他身边道:“我正要告诉你,被你先前那一闹,倒忘了。煜王是在试探你呢!”
“什么?”方撷惊道。
“是我安插的密探所报。煜王是个不过脑子的,可郭航却不那么好骗。你以为在浮衣楼瞒过你四哥就完事了么,那郭航却日日夜夜盘算着试探你一番呢。”
方宸又躺下来,将双手交握着枕在脑后,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煜王本打算动手的,是郭航劝住了他,提议用这次的机会来试你,看看你到底站在哪方。所以他们故意将消息透给你,又不说分明,引你通过段宇弛去打探,这样一来,你自然是信实了的。那糕点原就无毒,可煜王偏偏取了个‘日月争辉’的名字,也是为了暗示你,看你在寿宴上有何动静。”
“好阴险!”方撷暗叹,回想起那天自己险些上前阻拦,心里便是一阵后怕。
“那日席间,我见你差点就要站起身来,忙唤了你斟酒。煜王在前,未必注意到你的动作,想来也就遮掩过去了。只是接下来却难办……”方宸道,“他们若信,则再无顾虑,定会调兵遣将,准备动手;若是不信,更要加紧计划,以免节外生枝。所以我担心……”他停了停。
方撷心念闪动:“你……皇叔是怕即将到来的沂山秋狝?”
“不错。”
方撷侧身看他,月光从一个倾斜的角度堪堪洒入他漆黑的瞳仁,闪亮晶莹,彷如在黑森林里肆意跳跃的精灵。
“不碍事。我会尽量小心,定然护圣上周全的。皇叔就留在城中吧,也好掌控大局。我那朱雀营的印信也给你,危急时或可保皇救驾。”
方宸张了嘴想说什么,嗫嚅半天,却道:“这也罢了,就按你说的。只是你带上‘锦瑟华年’同去吧。”
这“锦瑟华年”原是方宸暗中培养的死士中最为出色的四个,武艺超凡自不必赘述,难得的是他们对珩王誓死效忠,绝无二心。后来因着一些旧事,方宸便将四人送给了方撷使用,既可贴身随侍,又可暗中保护。
方撷想了想,没有反对。他又转眼看那窗外的月,依然皎洁,依然静谧,可他的心里却找不到一处宁静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