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弈局  第六十一章 奇兵诡道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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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川城,一场水灾过后,整座城池草木萧杀,大片大片断壁残垣湮没在微明的晨光下,四处皆是枯石烂泥、黄沙蓬草,放眼望去,哀鸿遍野,满目荒凉。
    连日大雨之下变得狂暴汹涌的江水卷起层层浮沫,长波急浪穿城而过,将码头粗大的木桩半淹在水中,逐渐靠近的跃马帮商船被冲得颠簸轻晃,船头徽旗飘扬不止。
    为首的主船上,舱帘一掀,解还天步出舱门,迎着料峭的江风舒了口气,一眼便见玄剑黑衣的墨烆立在船头,上前招呼道:“墨将军,早啊!”
    果不出所料,仍是一张不苟言笑的脸,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话都吝啬多说一句,比起性情豪爽的聂七简直是无趣到了极点,数日同行,解还天早已领教过了这位帝都第一剑手惜字如金的本事,当下见怪不怪,回头传下命令。
    如同黑夜降下帷幕,一双双劲帆在微明的天光中先后落定,大船徐徐靠岸,抛锚停泊。下面早有分舵弟子安排接应,江边火把林立,随风闪动,船上装载的粮食、草药、布匹等被依次搬运下来,数十辆车马如龙驶往城中,码头上顿时变得喧闹起来。
    解还天此次带来的帮众不过五百余人,十人一队,五队一部,五部一卫,皆依军中编制统管,各部属职责分明,等级森严,令人不难想象,一旦有所需要,眼前这十余艘铁甲商船立刻便能化身为一支强劲的水军,再加上先前进入七城的两批人马,纵使遇上楚国训练有素的战舰,也有一战之力。
    迎着晨光站在船头,墨烆面上掠过复杂的痕迹,跃马帮少帮主一条性命,换来这强大势力的联手合作,帝都的筹码又多一枚。一颗颗棋子按照既定的宿命落上棋盘,风起云涌,硝烟浩荡,在漠北茫茫风尘中化作女子妩媚的忧伤,决绝的眼眸……墨烆想起临行前见到的九公主,不由微蹙了眉头,忽然被一阵寒暄拉回神思,却是跃马帮少帮主殷夕青率人迎上船来。
    殷夕青身着碧色袖金麒麟纹武士服,背挂短刃方天戟,晨风之中大步而行,发冠熠熠,衣摆翻飞,号令一方的跃马帮少帮主一身勃勃英气,与日前病卧榻上的少年判若两人。
    解还天是跟随其父创下跃马帮基业的老舵主,殷夕青虽身为少帮主亦对他尊敬有加,赶上前来阻他见礼,转而望向旁边声色沉默的墨烆:“墨将军,幸会!”复又低声道,“敢问东帝圣安?”
    墨烆盯了他一眼,简单答道:“主上安好。”
    殷夕青眼中扬开笑容,随手便攀了他手臂道:“一路辛苦,请将军随我入城!”说着也不待墨烆回答,攀肩搭背一路说笑,引众人往城中分舵而去。
    跃马帮分舵位于扶川地势略高的西城,后面紧挨城中点将台,扩建了数排簇新的粮仓,楚都运来的所有粮草药物皆存放在此,每隔三十步便有人把守,亦不断有物资运到城中,接济受灾百姓。这分舵虽是仓促改建而成,但规模气势可见一斑,殷夕青与解还天等人进了主堂,命人沏茶待客,一边将近来扶川等七城情况简单道来。
    墨烆此次奉命北上,之所以与跃马帮同行便是为扶川一地的部署,听了个大概,起身抱拳道:“少帮主,借步说话。”
    殷夕青放下茶盏,将手一挥:“你们退下!”堂中部属包括解还天顿时走了个干净,殷夕青抬头笑道:“王上有何安排,将军尽管吩咐下来,夕青万死不辞!”
    面对这爽快的年轻人,墨烆纵不满他累得主上旧疾复发,此时倒也生出几分好感:“主上有令,请少帮主筹备五万军队的粮草,置于扶川安全之地,以备所需。”
    “哦?五万大军?”殷夕青略加斟酌,便道,“好,给我十天时间,届时将军随时可找我调粮。”
    “最多七天。”墨烆道,“七日之后,少帮主请调城中战船据守沫水,厉兵备战。”
    殷夕青眸光一跳,方欲说话,忽闻外面响起震耳的爆炸声,紧接着一道浓烟冲天而起,顿时将破晓的天空重新笼入昏暗。
    “是粮仓!”殷夕青霍然起身,话音未落,身边黑影闪过,墨烆已掠出主堂。
    堂外正西方向爆炸声接二连三传来,点将台前数个粮仓已没入烈焰,火借风势,正向四面逐渐蔓延,几名跃马帮弟子横卧火场,已然气绝身亡。
    墨烆在火场边缘一停,目光扫过地面,眼底精芒倏现,仿若惊电无声。
    殷夕青随后赶到,急声喝令:“调水龙灭火!”一抬头,墨烆的身影已没入火中。
    跃马帮调集人手,几道水柱射向起火的粮仓,火势顿时压下大半。此时,中心兀自燃烧的烈火轰然爆开,随着落焰四飞,一道剑光迫着一抹红色身影急速后退,自大火中破空而出!
    众人只见半空里剑芒陡盛,点点焰光罩向如影随形的白刃,与那锋芒一触,骤然四散。剑气卷灭飞火,流星迸射,但听“哧”地一声急速声响,一道血光,漫天碎衣,伴着那火红的身影飞坠下来。
    被墨烆自火中逼出的红衣人左手衣袖尽碎,落地一个踉跄,尚未站稳,眼前利光迫目,长剑点向咽喉,匆忙下侧身急翻,右袖绽出一道火光,直扫墨烆面门。
    墨烆冷哼一声,手底剑气凛冽,仿若千军万马破开烈焰,以生死之势罩向面前顽抗的对手。那人似被这气势骇住,再要变招已然不及,便被长剑洞穿肩头,痛叫一声跪倒在地。
    “宣王座下赤焰使。”冰锋般的声音,不带分毫感情,冷冷响起在头顶。持剑之人面无喜怒的注视,赤焰使抬头撞上那双锋利的眼睛,突然一震:“你是……”
    墨烆剑锋陡斜,逼向他喉间:“替宣王刺探情报,掌握军机动向,宣国冰焰二使,向来形影不离,冰流使人在何处?”
    赤焰使目光逡巡,闭口不言。墨烆也不逼问,长剑向下一带,血花飞溅,赤焰使一只右臂齐肩斩断,惨叫着滚到在地。
    眼前锋芒一闪,剑尖仍旧指向咽喉:“冰流使何在?”
    跃马帮弟子纵然称雄江湖,却也未见过如此干脆的逼供,一时间无不凛然。由于扑救及时,粮仓中的火势已被扑灭,唯余几处火苗闪动,冒出黑烟阵阵。赤焰使咬牙抬头:“难怪扶川七城大灾不乱,原来如此,你想杀我和冰流灭口……岂有……那么容易!”
    墨烆面上仍是不见波动,剑尖下移三分,抵上他胸口神封要穴:“命门被破,焰火功周身反噬的滋味,你要不要尝?”
    赤焰使面色陡变,似乎生出惧意。此时火场四周忽然传来阵阵奇怪的“丝丝”声,未等众人有所反应,地上十几架水龙猛地迎头抬起,水柱急遽喷出,化作一片利冰铺天盖地罩向墨烆所在。
    如此近的距离,令人根本无可退避,赤焰使眼中凶光骤闪,左手亦幻出一刃流火插向墨烆心口!
    坚冰烈火,眼见将墨烆吞没其中。赤焰使只觉眼前一花,背心一麻,墨烆却不知何时到了他背后,挥掌击出,变成盾牌的赤焰使迎着冰流飞出,登时被无数冰刃钉在地上,殒命当场。
    冰火残势蓦地冲向天空,一道墨色身影随之拔地而起,剑如长虹射向众人中一名跃马帮弟子!
    那人断声大喝,双手外划,一双冰轮破空飞出,与墨烆剑锋一触,散开无数冰雨,如屏障一般遮挡了所有视线,借此空隙,其人便往点将台方向遁逸而去!
    “回去!”随着笑声长喝,一对方天戟从天而降。
    劲风刮面,前路尽被封死,那冰流使迫不得已纵身斜退,骇然感到一股剑气已至后心。
    不及回头,剑锋冰冷的感觉穿心而过,方天戟亦在此时划下致命的一击!碎冰如水,伴着飞血的身躯坠落台下,“呛啷”一声,墨烆长剑入鞘,飘然落地。
    重伤垂死的冰流使吃力抬手,抓向屹立眼前的黑衣人。如此沉默的姿态,如此锋锐的气势,临死前心中诡异的清明令他确定曾经在宣王身边见过此人:“你……究竟……是……”
    “帝都左卫将军,墨烆。”
    冰流使瞳孔猛地收缩,手指一阵痉挛,满面震惊与不甘却已再不及表露,重重栽倒在地,大片鲜血自身下洇散开来。
    此时殷夕青也从点将台上跃下,低头查看:“是宣王的人?”
    “宣王军中密使。”
    “清查损失!”殷夕青回头吩咐一句,继续道,“看来将军对此二人很是熟悉。”
    墨烆唇角微微一动,似是笑痕,又不尽然,他曾数次奉命潜入宣王身边,对其军中人物了如指掌,这赤焰、冰流二使乃是宣王手下得力干将,除此二人,便等于遮住宣王半边耳目,对主上用兵极为有利,“我曾和他们交过手,可惜之前被他们走脱了,今次还要多谢少帮主。”
    “哈哈!”殷夕青爽朗一笑,回头听了部属禀报,挑了挑眉梢,“呵!这两人能耐不小,竟毁了我们六座粮仓。”
    墨烆蹙眉:“恐怕要辛苦少帮主了。”
    殷夕青笑道:“没什么大不了,七日之内我保证将军粮草就是!唔,宣王派人潜入城中,难道当真要在扶川动兵了?”
    “哦,你赌扶川吗?”
    翠林影下,泉暖如玉,袅袅薄雾浮过回廊,于满园暮光中若即若离地曼妙在一顷碧波之上。
    有些慵懒的问话自廊下素锦竹椅上淡淡传来,柔若浮云的丝袍仿佛在人身上笼了一层淡淡烟纱,合目而卧的人唇边一丝微笑亦在这黄昏的光影下似隐若现。
    “宣王确有在扶川用兵的迹象。”苏陵似是回答,却又未下结论,“究竟如何,还要看烈风骑的动向。”
    浮浮缈缈的暖雾,夕阳的影子倒映泉畔,荡漾在竹叶花间,看不甚清晰,“若你是姬沧,难道便坐等皇非占此先机?”主上的声音在一片浮缦的暗香中,忽然有种幽深的意味,苏陵一怔,道:“无论如何,姬沧总不会无视皇非的布置,贸然行事。”
    “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白袖上金色的丝纹轻轻一拂,竹椅上子昊直起身来,空中飞鸟振翼的轻响,一只细小的青鸟穿掠雾岚落上他袖端,如一片翠羽飘入了洁白流云,脚环上镀银小筒,依稀带着漠北的春寒。
    “诡兵奇变,虚实之道。”看过密报,他侧颜一笑,长长凤目中流开温冷的波澜,“宣王姬沧,当得起少原君的对手。”
    苏陵接过密报,一眼扫下:“宣王遣赤焰、冰流二使潜入扶川,并调左右二军十万余众逼进七城。”
    眼前丝云飘拂,隔了雾气只见淡淡白衣如烟,逆了光阴仿若即将消逝了去。子昊已起身往室中走去,薄雾晚香里丢下一句话:“姬沧的赤焰军,现在何处?”
    苏陵心头一凛,转身跟上他从容的步伐。子昊侧头一瞥,那一瞬间眼底深邃的光芒,惊起天地烽烟急。
    “无余到了哪里?”
    “日前过昱岭,今天已至射阳。”
    “好,比想象得要快。”冰帘清光在身后溅落满地,子昊拂帘而入,停步案前,“传令墨烆,让他与无余会合,兵分两路,一路主力驻军介日峰,一路挑选暗部精英,截杀烈风骑所有靠近大非川的探马。”
    苏陵手中密报一紧,眸心熠光锋亮:“冥衣楼各部可配合跃马帮,牵制姬沧大军,一旦有所异动,亦可出兵接应,保证万无一失。”
    子昊指尖沿王舆图一路北上:“以烈风骑的速度,真正过鸣原急行军的话,不过一日便可至丹昼境内,运策得当,两日可下仇池、刑卫,兵逼厌次。只要皇非先拿下这四座城池,便不会一败涂地,届时自有反击的余地。”
    苏陵抬头道:“烈风骑应该不会让我们失望。”
    子昊道:“最晚一批战马两日后到楚都,你便立即启程回国,调动兵马,等待最后的时机。”
    苏陵微一振袖,肃然领命,瞳心深处波潮浪涌。
    宣王姬沧此次以《冶子秘录》约战皇非,已是不耐眼前与楚穆抗衡之局面,欲将这棋盘彻底推翻。皇非同帝都达成共识,高调应战,锋芒逼人,双方无不要借此一战,奠定九域霸业。如今姬沧表面上调兵遣将,逼进七城,其精锐铁骑却在此时不知去向,必然另有图谋。主上暗中调遣洗马谷中精兵,以策应变,却同时将宣军动向全然隐下,即便是烈风骑探马,在洗马谷暗部的刻意阻挠之下,也必然错过这重要军情。
    五百里大非险川,三谷交纵,险壑深崖,人兽绝踪,飞鸟难渡,就像楚宣西部一道天然屏障,从来便非兵家必经之地,但真要行军,却难不倒姬沧手底百战精兵。
    试想无论楚军自何处进攻七城,姬沧的精锐部队如果突然横跨大非川逼向上郢,将是何等局面?国都被围,皇非必要回师救援,北方蓄势待发的宣军则可发起突袭,攻城之军调转兵锋,成两面夹击之势,纵以皇非之能,也可能措手不及,而惨遭挫败。
    苏陵抬头,光帘垂影,仿佛金殿高处君王庄严的旒冕,隐藏之后的面容讳莫如深,一种平静至无情的漠然。显然,主上就是要楚军错过情报,要少原君临阵一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姬沧可以包抄楚军,靳无余和墨烆这两支隐藏在暗处的劲旅,也可以在关键时候配合皇非灭掉宣军主力,助楚军脱困,合军进攻宣国。
    届时宣国东、北两方,将有柔然族精兵和昔国军队同时出现,四面受敌之下,姬沧纵有通天之能,亦难反败为胜。如此毕其功于一役,宣国灭亡,烈风骑气焰遭挫,王威震于九域,一举数得,则大局可定!
    纵横兵锋,一算谋尽天下。如此险棋,如此胆略,纵见惯东帝深谋远虑,苏陵仍觉心神震动。无论帝都王城九华殿上,还是竹林雅舍谈笑之间,眼前素衣清容的男子永远有着掌控一切的力量,万千风云莫可学。
    一盏夔龙金盏灯照亮连绵不绝的王舆江山图,点点细微的布置在这灯火之下渐渐渗入四海山川,每一寸疆土大地,当苏陵终于退出室外时,夜幕已至,微风拂面。远处黛青色的天际隐有光亮冲上长空,苏陵抬头,微微扬眉,大战将至必祭鬼神,何况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玄元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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