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起沧然 第八十章 云袖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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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曾提起过她的出生。
父亲仍在塞外未归,奶娘的儿子生了疾病,已急急地回去探望……
深山里,早产的女人孤单地躺在床上,身边没有医者,没有产婆,更没有亲人。女人的年纪已经不轻了,四十来岁。这样年岁的女人,又是初次生子,这个孩子来得是这样地不合时宜……人人称羡的恩爱夫妻因了这个孩子争吵连连,她已过半百的丈夫希望她打掉这个孩子,而沉浸终于得子的喜悦中的她呢,又偏偏固执得无可救药……
躺在床上,女人抓着床单,独自忍受着生产时的痛苦。残忍的老天,它也许是觉得女人的尚不够艰难,竟让她难产!
清晨,归来的奶娘推开女人的卧室的门,为眼前的大片血色所惊呆。床上,一直到门边的地面,拖拽出长长的、深褐色的血迹。女人倒在离门不远的血泊中,雪白的裙裳被染得猩红。素手直直地伸向出口的方向,泪痕遍布整张脸,她的眼睁得很大,却满是绝望……
漫漫的长夜中,独自忍受着寂寞与绝望……
她在求救啊……
赶在妻子的产期之前归来的父亲,看到的只有被奶娘救回的女儿,还有……一杯黄土。
矜然说,她是随母姓的。此时的汝嫣凝夜,他也忆起了曾扫过一眼的卷宗,魔医鹤羿的妻子,为葵阳城秦氏。而鹤羿进入沧然殿的时间,约为皆帝继位初年,即矜然死后不久。
任谁也无法抵挡时间的侵蚀,老人的面上纵横着岁月的痕迹。松垮的唇角有浅淡的笑意,许是在品味记忆中的美好吧?同妻子的,同女儿的。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二个女人已经消逝,他所能够剩下的,就只有回忆。
望着那失去妻女的老人,汝嫣凝夜紫色的瞳眸中重新聚拢起了片片冰霜。垂眸,他将手掌拢于墨袖之下,暗自蓄力。
“秦矜然已经死了。”
毫不留情的一句话,打破了老人的美好回忆,逼得老人不得不直面被其忽视的,铁一般不容辨驳的现实。他的妻子奉献出生命也要生下的女儿,矜然已经死了。老人合上他已然有些涣散的眸,身体似乎在忽然之间失了支撑的主梁,松垮下来。
“我知道……”他颓然地开口。
“是我杀的。”
“不……”鹤羿睁开他的眼,眼中无一丝的光彩。他仿佛回到了未曾与沧然殿之主对峙过的角色,一个不愿离去的老者。只是比之之前,更加的老了……“她不是你杀的……不是……”
“是我逼死的。”
“若真要深究,致死她的,也该是她自己……”正如她的母亲,他的妻子,为了生下她而死去。换种方式来说,便也是她的生,夺去了她的母亲的性命。但是,他又怎能为此苛责唯一存活下来的女儿?
抬眼,鹤羿直视对方的容颜。火焰肆虐过的痕迹覆盖了半张面容,皮肉翻卷,狰狞得有些可怖。与另半张容颜的精致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神使与魇魔的共存。据闻,若非其胞妹楼兰及时抢过了他手里的焰,这半面的精致也将不复存在。
衣袂繁复,然而在这沉重的华美之下,那身躯却是纤细得几近畸形……
他的女儿,矜然,就是为了这么个人而死的么?可怖,却也可怜的人?
“国师大人,你知道老夫已经多少岁了么?”并非真的需要这个答案,所以老人不等对方张口欲言,径自往下述说,“糊弄前朝太子的那番把戏,在老夫这里不用也罢……”
“矜然的死,是她自己的选择,老夫无意迁怒……所以,也请大人不必再自揽罪责,多相维护那人了……”
鹤羿老人口里的“那人”,是前朝公主楼兰,今朝之流云皇后。
汝嫣凝夜紫色的眸对上老人涣散的瞳,语气有些冷硬,“楼兰当时身处牢狱,她不知情。”
老人非常肯定,若是自己强意迁怒于现今端坐帝王之侧的女人,这位二朝国师会毫不犹豫地对自己动手,绝不会顾惜矜然因他而死的半点情份。
叹息。他所能够做的,似乎只剩下叹息……
“老夫为镇魂曲而来,大人不必顾惜老夫性命……”老人将话题导了回去,再不言女儿之死。
“矜然……”着墨袍之人低头沉吟,而后启唇,“她不需要这种东西……更何况前辈也应该知道,这东西它……”
抬首,他看到老人面上微弱的、惨淡的笑意,忽然恍然。
最后一封家书亦是遗书寄至自己手中之后,鹤羿想了很多很多。若人死有灵,矜然会在哪里呢?她当然会在死前最牵挂的人身边。一封封的家书,言语里有述不尽的羁绊,沉浸爱河的少女,为所爱牺牲的少女,她会在哪里?
千里迢迢,鹤羿入了沧然殿,为的,是留在距离女儿最近的地方。
其它之一切,尽是留下的理由罢了。
“前辈要去看看您的女儿么……”
去她的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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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之将逝,夏时未至,御苑道旁有花盈盈。嫣红姹紫,绽开的花朵竟相争艳,娇艳得夺人眸目。然那御道之上,有白衣翩然而至,袖拂枝叶,花惭而泣。满地宫人尚来不及拾去的花瓣,风起拂过,点点残艳掠白衣而无痕,似极了它们萎靡的泪。
女子缓步行来,云袖舒展,翩然衣袂在阳光下溢出清冷华光。百花之锦,不敌胜雪之白。这是一个生来就该立于帝王之侧的女人,倘若无今朝之事,作为落缨承光帝最为宠爱的女儿,她的归处也该显赫。再加之,她为此任神殿祭司的侄女、下任神殿祭司的胞妹,这些注定了她的归处不凡,必引帝王相争。
眸如清秋之水,笑若轻风之淡,仪有白兰之雅,这般的女子,也值得帝王倾心以待。
“娘娘,斗雪红开了呢!”左侧有侍女忽然出声。
躇足偏首,鬓边衔珠之凤垂落的珠粒晶莹,入驻她的眼底。这是她唯一从旧国戴至今朝的发簪,百日诞辰之时交付于她之手的,专属于她的信物。作用么?公主赠簪,即为选订附马。但有了玉诀赠予羽令在先,这凤簪,就不大好交给他了……
“牡丹殊绝委香风,露菊萧疏怨晚丛。何似此花荣艳足,四时常放浅深红。”那侍女又道。“花中皇后,正和娘娘相称呢!”
淡淡地应了一声,楼兰对于侍女的奉承不予置评。斗雪红并非她之所喜,既便是花中皇后又如何?称号为人所赋予,她若是坚持将此称换位,谁又敢阻真正的一国之后?
更何况,此时她的心思正为其它事情所占据。以玉诀允亲,若在往年,它只会是一个玩笑啊……
“若是喜欢,你摘二朵回去便是。”无心应承,素净的女子举步向前,不再理会惊得跪在地上连连叩头的少女。
步至奉晨殿外,侍立门口的宫人远远地瞧见白衣女子到来,连忙上前见礼。
“怎么回事?”
“回娘娘……陛下早朝过后就来了书房,晨膳与午膳都没还未用过……”
“这个本宫已经知道了。本宫是问你,陛下为何没有出来?”
匍匐于地的侍人摇首,连道不知。
抬眸,注视着华美宫殿中紧闭着的门扉,她不禁沉思。羽令会是因何缘由久留书房?为了倾荧……前朝太子亡故的事吗?可这事他不是已经作出了决断?又或者是湘南水患?可这事应该已经过去有些日子了……
“……端碗莲子羹过来。”
作为一国之后,她的命令得到了有效的执行。端着莲子羹的侍女立于身后,晶莹素手于门扉轻敲二下,而后,她便立在那里等待,等待房间内的回音。
“滚开!”
粗鲁的言语,其中透着隐隐的火气,然而闻言的女子却是稍稍安心。这么看来,羽令未见出来倒真是被奏折给难不住了,并非失去意识。于是启唇,轻淡的言语吐出,“羽令,是我。”
沉默了半晌,门扉之内的人终于再度有了回音,“进来吧……”
满腹的恼与怒被强自压抑,听起来,他似乎在尽力地使自己的声音轻松一些。听在耳中,楼兰掩唇,遮盖住微扬的唇角。长在皇宫这么多年,若是听不出羽令的情绪,她就不是汝嫣楼兰了!未有点破羽令的掩示,毕竟,他的掩示是为了令她放心罢了。
接过羹粥,命令侍女留在门外,她甫推开门扉,便察觉了不对劲。垂眸,掩去稍变的情绪,她将羹粥放在羽令的案前。“侍人说你今天还未用过膳,先吃点东西吧?”
似是不经意的,墨色深瞳扫过桌案上的奏折,摊开的那本奏折已被它物盖去,她无法猜测出其上究竟写了些什么。毕竟,既便名义与实质上她皆是他的妻,但她的另一重身份仍然为前朝公主,现在的他,尚做不到对她全然相信吧?
“那帮嘴碎的东西……”低低地,她似听到来自帝王的抱怨之声。
“……他们不也是担心你么?别责怪他们好么?”步至羽令的身后,伸出手指轻轻揉按他的额角,借以舒缓他的疲意。
“嗯……”对他的她,他一向是宠溺并且纵容的。即使她要的是天上的星星,他也会着人将它寻来,更何况只是这么小小的一个请求?只是,她似乎从未为自己向他要求过什么……是……尚无法完全信任于他么……
这个淡然的女子,轻笑时似有风,温柔拂去你我眉宇间的阴靡。带着笑意,她等待着他吃完她送进来的羹粥,而后将它放入端盘,莲步轻移,是往门口的方向走。对于昭雪帝桌案上堆积似山的奏折,她未有作出任何的暗示或者提醒。
浅淡的笑意在身后奉晨殿的门扉再度合上之时消失。那奏折,她没有看清,亦猜测不出所言何事,自然无法出言分忧。但是,也并非全然没有收获,对那堆积的奏折,她有明确的怀疑。曾经交到凝夜手上的奏折都是由她批示,她怎么会不清楚这些一个个道貌岸然的臣子交上来的奏折里埋藏的小小把戏?
“到沧然殿。”她说。
即使她为一国之后,有些事情也不是她可以亲自出面的。一国之后召及臣子意图谋反,或者私会臣子、信件传情……此类的罪名,她担不起,亦不愿担!
前朝公主的身份,在此刻倒成了累赘啊……
不过凝夜会帮她的吧?无论发生任何的事情,他总有能力帮她解决……无论发生任何的事情,当她回首时,他永远会立在她的不远处……她对他,亦是如此呵……
怀着希望的前朝公主,在来到沧然殿后却寻不到她的胞兄。
“什么?凝夜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