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夜风徐徐吹来，像一块温婉而清凉的药膏，敷着女孩酸楚的肉身。她踱过街边的灯火阑珊，去碰碰那个老人今天是否守在街角。
    那是一个出来寻求帮助的老人，只偶尔晚上出来，固定坐在这个位置，不是正街，但也算人流量大的地方，只是来往的人都紧盯着红绿灯，没人会留意他。
    大概两年前，夏炯艺发现了他，但是花了两个月，夏炯艺才明白过来他的处境。因为他跟一般的出来寻求帮助的人太不一样了。
    他没有破碗，没有血书，衣着整洁，摆个小摊。所以，起初的两个月夏炯艺和所有人一样，以为他是个做小生意的老头。直到第三次从他那经过时，她才恍然惊觉，他的商品，其实都是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一些过期杂志，断头玩具，有着明显的刮痕，但又被擦拭干净。其实这是一个没有生活来源，又不愿乞讨的老人对尊严的最后坚守。夏炯艺递给他十块钱，然后从他的摊里认真挑出一件物什。她将这件物什摆放在床头，当做是对这场不为人知的震撼的纪念。
    不过时间久了，人们也并没洞察这个老人的处境。这个老头大概也真的没办法了，这才写了张小纸，放在地上：张安福，1927年出生，无儿无女，没有生活来源，求助！之后便开始有人往他的摊上丢一些零钱，面额一元以下的散币，像沙子一样堆积起来，淹没了那些被他擦拭干净的一般等价物。
    人确实很奇怪，那个整洁老人一晚上得到的钱永远及不上那些在大街上放着冲天音响，展示自己残破肢体的职业户一小时拿到的钱多。而夏炯艺知道根源在于那个老人没有及时地把摊上的零钱藏进自己的大衣，那堆看似壮观的爱心，不过是些超市的找零，因为当夏炯艺第二次递给那个正在收摊的老人10块钱时，他的眼睛闪过一丝惊喜，原来这10块钱在他那都算大馅饼了。
    最近，他的生意又凋零了，因为他已经把字条撤走了。夏炯艺走到他身前时，他正在看一份过期的报纸，商铺的灯火从他的背后将他照暖。夏炯艺在他身边蹲下，“张先生，您好！我是《渝新风》的记者。这是我的工作证”，夏炯艺朝他晃晃自己的校记者证背面，反正他也看不清。“可能有些唐突，我们杂志社已经关注您有段时间了，预计为您做一个专题，刊登在”社会”版面，”夏炯艺顺手就翻开杂志堆里一本《渝新风》，给他指指，“就是这个版面，我们经常会写一些社会问题。所以，您愿意接受我们的采访吗？”
    老人受了惊吓般，“我有啥好采访的？”，遂即又低下声：“我就是个乞丐。”
    “才不是，你没有乞讨好吗？我们大家都觉得像您这样文明的求助行为非常少见，值得我们记录呈现在读者眼前，这一定会打动大家。”虽然夏炯艺觉得这些话又土又囧，但是没办法，学生会的记者部就只能培育这种积极向上的调调。
    夏炯艺废了很多口舌，毕竟大晚上的，一个连行头都没有的人来告诉你：“我要采访你。”，这种事情是人都会觉得大概是骗子吧。
    总算说服老人点头，夏炯艺都有点出乎意料。她打量了一下周围，确定没人，才掏出了一沓钞票塞给他，“爷爷，这个你拿着。这天气愈来愈冷了，别出来了。”老人瞪大了眼，“我不是想要钱。”
    “不不，我也没这个意思，这是我们杂志社所有同事的心意，他们都知道你的事，想要帮助你，但我们又不想特意搞个捐款仪式来给杂志社歌功颂德，所以商量好了私下给你。可是最近天气冷的很快，怕做完采访之后再给你又太晚，所以想让你先拿着，可以赶在冬至前买点棉衣什么的。”
    老人看看她，惊奇又疑惑。
    “请你相信我！”夏炯艺不会给他细想的时间，她毫不客气地正视张安福，拿出人生中最真诚的一副神情，真诚到眼睛随时都要恸哭，真诚到自己都要信以为真！
    老人看着她夜色里兀自灼热的眼睛，放松下来：“我相信你，我其实认得你。”把钱递给我而不是扔给我，与我交换而不是施舍，你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一个。
    老人抚了抚胸前火热的口袋，看着夏炯艺的背影与夜色融合。不过他只看到夏炯艺铁一样的脊背，却没留意她转身时战兢的脚步。他哈出一口气搓搓双手，俯身捡起了刚才看到一半的报纸。
    报纸是人间的判官笔记，薄薄的一沓纸浓缩了被审判之人一世的因果。不过报纸从来不展现那些因果背后积跬的偶然。而此时，夏炯艺的前因就被张安福捡起的这张薄纸轻轻种下了。并且不久后，她又将在另一张纸上收割自己的后果。
    （四）
    “飒飒飒飒。”空手道馆里蹂躏报纸的声音清脆刺耳。
    “哎，炯哥，报纸要烧着了！”李笑白一屁股坐在夏炯艺旁边，“咋呢？刚才切磋输了，心理不平衡呐？”
    夏炯艺横了他一眼，李笑白立刻就伪娘附身：“咳咳，我说炯炯姐，最近教授让我们写的心理学论文写~好~了~吗？”
    “写了。”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都写啦，我还没查资料呢，写的啥啊？指点指点小弟我呗。”
    “关于鲨鱼的玻璃效应和人们的回避选择。”夏炯艺细细地把报纸抚平。动作越细，速度也就越慢，那条消息也可以晚点看清楚。
    讨论到热爱的专业，李笑白顿时就切换了一个状态。他仰头喟叹，显得像在思考人生：“你说人还不如鲨鱼呢，鲨鱼起码撞过很多次玻璃才放弃，生活中很多人仅仅就是看着别人撞了玻璃自己就回头了。难道是人的智商比鲨鱼高，看别人撞了就知道那有障碍？”
    “在我看来是因为，于鲨鱼而言，玻璃那端是它最爱的食物，于人而言，只是相较之下可以舍弃的东西。况且，玻璃这种无形的东西最爱在人心里滋生，不是有个案例讲一个人被锁进了没插电的冰柜了照样冻死了吗。”
    “wow~后半句懂了，前半句可以在举个例吗。”
    “不想鸟你。”
    小白没被夏炯艺的态度影响，他继续自己的思考。“我小时候，。遇见过几次外地人，就是那种自称与朋友走散，需要一点车费的人。”
    “这和你的论文有关？”
    “我明知道他们是骗子，但还是会乖乖地把钱给他们。我猜大概是因为我太想看到一个不一样的结局了。直到最后一次，我把身上的钱全都给了一个说要给孩子买奶粉的家伙，然后我步行回家，遇见一对老夫妇，操着口音，老婆婆说了好几遍我才听懂，她给我看她破了的口袋，说钱都掉出去了，想要一块钱买个馍吃。”笑白仰头灌了一口矿泉水，“我看到他们因为赶路而沸红出汗的脸，因缺水而干哑的嗓子，我想我终于碰上真的了。不过我的钱都给了那个说要给孩子买奶粉的人了。”他呼出一口气：“我当时真想去把钱抢回来。”
    夏炯艺转头看看李笑白，他回忆中的侧脸了无波澜的：“没事的，那对夫妇一定在下一个人那里得到了帮助。毕竟他们求的那么少。”
    “我不是觉得愧疚，我觉得不值，假如我没把钱给那个说买奶粉的人，我或许就能帮上他们了。假如不是我把身上的钱都给了出去，我或许就会看到他们满怀欣喜的表情，而不是希望破灭时的失落，”那个老婆婆垂头叹息的情景在眼前掠过，“而这却是我自己选择的。”
    “假如你没把钱给那个买奶粉的家伙，你就不会步行回家，也遇不上那对夫妇了。正因为你错失了给予他们帮助的机会，你才终于让那次无谓的帮助成为你最后的一次。”
    命运就是这样，得到一样，就要失去一样。
    “呵，确实呢。”笑白淡淡地笑了，“这世上值得帮助的人太少。不过，我其实都不后悔我的选择。你呢，夏炯艺？告诉我，如果有人可能会辜负你的帮助，你还会帮吗？”
    “我的选择和你一样。”夏炯艺与他对视，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笑容。“不过，我和你有一点不同，如果结果证明他确实辜负了我，我就会收回我的帮助。”她顿了一顿，想起了那条水做的裹尸布，“这样我下次还能再义无反顾的帮助一个人。”才不会变得像妈妈那样。
    “所以，你又去抢劫了？这就是你的义无反顾？这就是你打碎玻璃的方式？哪怕它伤到无辜的人？”李笑白皱着眉头，流露出一丝怜悯。
    “你看到什么了。”夏炯艺回头怒视李笑白。
    李笑白正视她的眼睛，“我看到视频了，人人上。而且几天前，我也去了街角那里。我当时就奇怪你哪来那么多钱。”
    尾声
    天气很闷，像一件没干的衣服穿在身上，潮湿的瓮着。女孩搂搂身后的妈妈和兄弟，走进那白蓝分明浑然不似今日天色的公安局，“我来自首。”
    “这么说你先是帮了公交车上被扒的女生拿回钱包，随后又尾随她下车，到了偏僻处再进行抢劫，当晚就将抢劫所得给了张安福，”警官拍拍桌上一个物证袋，微笑的老毛躺在里面。“而他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持面值总共为2000元的假币到银行汇款给报纸上刊登的贫困山区公益账号？”
    “是。”
    警察吐了一口气，绷着脸仰在座位上，“请你配合警方说出实情！”按照警官的经验，一般罪犯在审讯的初始阶段都会抱有侥幸心理，捏造情节以逃避罪责，但自首的人可没必要说谎，他们开始眯起眼，打量这个女生是不是精神失常。
    夏炯艺才不管他们的眼光。任何一个年轻人走到这个地方来了，也没心情管。她抬手就拈起物证袋的一角，在灯光聚焦。
    “干什么？老实点！”警官们一下子坐直，抬起上身，防备她发难。
    而她只是在灯光下晃悠了一下袋子，像是在晃悠一杯红酒，“啧啧，这么明显我都没看出来。”连号的HD90，看来眼神不好的不止张安福啊。几天前，报纸头条“HD90重出江湖，献爱心老人被拘留”。
    “别打岔，”警察从她手里拽回证物，正襟危坐，“你说这些假币都是从314路公交车上的那个女人那里抢来的，你有什么关于那个女人的任何线索吗？”
    “恩，有。”
    多亏了某个手贱的龟孙子，把她从被拖下车一直到上车后跟那个女人搭讪都录下来了，还起了个很囧的标题“以德报怨，仁义之士”，不知道这种标题怎么在人人上顶成热门分享的。警方看完夏炯艺从李笑白那蓝牙过来的视频，眼光不约而同有点异样。
    为了避开警官们惊愕的眼神，夏炯艺只好转而欣赏这间装修甚是不合规范的审讯室。
    今日冬至，阴极之至，阳气始生，过了今天，黑夜会慢慢变短的吧？她仰头看头顶的天窗，今年的第一片雪花撞上了玻璃。
    那是小学放学后的一个冬天，雪下得很固执。人们为了保暖死闭着窗户，妈妈圈着她站在熙攘颠簸的公交车上。。。。。。当看到人们章鱼一样贴在寒冷的玻璃上时，她攥紧了拳头要冲下去，另一位母亲抱住了她，雪地里妈妈投来感激的眼神。在妈妈的示意下，那位母亲蒙住了她的眼睛，窗外的闷响被紧闭的车窗排斥得不遗余力，公交车上的玻璃就这样揭幕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场滚石剧。。。。。。
    目光再度回转到桌上的物证袋，粉色的钞票静如处子。这就是我打碎玻璃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