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第壹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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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渺仙音,似乎是琴萧合奏,琴鸣铮铮若流水,萧音呜咽如泣如诉,从远方飘来,非梦非幻,却不似人间乐。
那琴声急促地响着,忽而又停,只听得萧鸣独奏,恍若女子的语声,哀怨又凄凉,渐渐地似乎琴音复又传来,却听不真切。
举国皆知先帝病逝,太子殿下叛乱,江陵王世子平叛有功,先帝孤女洛川公主甘为臣妹,纵使新皇登基大喜,也正值国丧,宫中为何还有丝竹之声?
冷宫之中,常有被遗忘的宫妃奏曲,诉说着自己的一腔哀怨,也希望君王能重回身边,可华安宫离冷宫甚远,怎么还能闻到乐声?
华瑛眉心微蹙,但见公主显然是听得入神,怔怔望着画屏沉默不语。
忽地有冷风吹来,珠帘微动,一曲浮生,恍如空梦。
似乎真的能忘却一切繁冗,忘却这世间所有,只听这一曲悲音,已过百年。
那些死生契阔,浮世喧嚣,都不比这一曲相和。
蓦地似乎琴弦断了,萧音却依旧执着追随,却也渐行渐远。
舒瑜只觉眼前所有都模糊,氤氲一片,晚风吹得面颊微凉。
心中空落冷寂,如浸在冰湖中的一轮冷月。
她忽然周身冰冷,似被刚刚融化的雪水淹没,从肌肤蔓延至骨髓,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舒瑜脑中乱乱的,她的父皇呢,母后呢?哪怕是太子哥哥或是玦儿也好。
还有他,他去哪儿了?
她方才想起父皇不在了,母后早就故去了。整日与她嘻笑调皮的太子哥哥也不见了,玦儿找不到了。
他么,她再也找不到了,她连他的名字都忘了。
肩上似乎搭了件披风,她嗅到了淡淡的兰花香气与药草的清苦气味。
冻僵的背上感到一丝暖意,她缓缓眨了眨眼,氤氲模糊渐去,瞧见了火盆里跳动的火红。
“奴婢告退。”
华瑛本来还在担心,但又不忍心提醒,见那人来了,心才微微放下,偌大深宫里,她还是眷恋着他的。
那人只见她冰冷沉寂的背影裹在披风里,头微微低垂,却不曾回头看他一眼,不禁有些恼怒,走上前道,
“还在气朕没来看你吗?”
但见舒瑜眼眸中有些许雾气,脸颊上还有泪痕,如犹带露水的梨花,显然方才哭过。
他大惊失色,“阿瑜?”
舒瑜忽然起身,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双肩仍是止不住的颤抖,恍若整个人都浸在冰窖里,
“恪!”她脱口唤出她以为已经忘掉的名字,一切都化为那个字,她拥着他恍若她沉溺水中的最后一块浮木。
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抚去她的惶惶不安,待她好容易平静下来,才问道“为何落泪?”
她下意识地想说被风沙迷了眼,却只字未言。
闻说宫围之乱,她没有害怕;父皇长兄枉死,她没有落泪;知道一切因他,她没有痛心,眼眶酸涩,泪已流干。本以为在无欢喜悲伤之日却听了一曲琴鸣萧声潸然泪下。
她要如何告诉他,她的惊,她的怕,她的伤悲。
而如今,却无语凝噎,只得靠在她怀里,方能令她感到一丝温暖。
良久,他们像很久以前一样静静相拥,窗外已星河天悬,明月高挂,夜空如墨,云烟散尽。
“不过是想起了从前的往事罢了。”
殿中响起了她清冷的声音,好似窗外树梢上的莹白月光。
她离开他怀抱,低垂着眼睫。
“陛下,”
她轻轻唤道,不理会他眸中怒色。
“已是亥时了,您早些…”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恪狠狠捏住她小巧的下巴,“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臣妹不敢。”她痛得脸颊微微发白,低垂着眸子,仍是冷淡的神色“陛下万金之躯能来看臣妹,臣妹感激不尽。”
他眉间似有痛色一闪,如有细小的针刺过。
“是我欠了你,”他长叹一声,有抹不去的疲惫,放下手,额头抵上她的额头,另一只手揽过她清瘦的肩,明黄的衣袂覆在她背上“阿瑜,你信我,我的皇后只能是你!”
她偏过头轻轻一笑,并不在意,右手抚过他的眉心“恪,我没有赌气,只是触景伤情,你累了,回去歇歇吧”
恪凝视着她的笑颜,俯身吻住她,紧紧环住她腰肢,那吻不似以往般轻柔缠绵,有着绝望与癫狂,他不要她如此陌生地对待他,除了她,世间再没人能理解他!
舒瑜不由得想逃开这炙热的气息,他的手却毫不迟疑的按在她脑后。
窗外的月色冷极了,她刚刚冰冻的心似乎开始融化,他温柔却有侵略性的气息将她环绕,渐渐的她环上他脖颈,顾不得自己迷乱的心跳,她同样绝望地回吻着他,却弥漫着浓重的悲伤,她要怎样才能不伤害他,也不伤害自己!
不知何时烛火早已熄灭,唯有宫灯依旧,闪着昏黄的光。
她被他吻着倒在了锦榻上,空气中浮动着炽热的气息,如同暗夜里的一簇火焰,诡魅妖异。
舒瑜有些喘不过气来,哀哀地唤道:
“恪……”
那声音如此微弱,仿佛烛火里跳动的焰心。
她睁开眼睛看着与平日里不同的恪,苍白的面颊染上薄红,神情似孩子般脆弱。
她轻轻闭上眼,不再挣扎,泪从眼角滑落,浸在锦缎上如殷红血迹。
那就让他们,一起在这一刻窒息,死去吧。
他却停了下来,急促的喘息着,他翻过身子,用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痕,眼底有柔柔笑意。
“今儿怎么了,哭个不停?哪个混帐欺负了你?”
“你还说!“她莞尔,枕在他臂弯里,听着他微乱的心跳,
“恪,我想玦儿了。”
他侧身抱住她,似梦似醒。
“过些日子你自己去瞧瞧他,他向来听你的话。”
她静静地笑了,他似乎已经沉睡,她久久地凝视着他,看着这最熟悉也最迷恋的眉眼,黑暗中他的脸颊格外苍白清瘦。
她心生怜惜,轻轻吻在他额头上,半晌才闭上眼睛,唇角勾起浅浅弧度。
“好。”
她的声音轻得犹如窗外宁静的月光,很快就湮没在午夜微冷的空气里。
树影婆娑,在晚风中摇曳,凌乱的影子映在窗子里,慢慢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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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阳光洒在梧桐叶上,一片金灿灿的颜色,叶尖上的露水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恍如最耀眼的宝石一般。
舒瑜缓缓睁开眼,便看到恪笑意盈盈地凝视着她,漆黑的瞳孔深处泛起柔光,不禁脸颊微微发烫。
“你醒了?”
“嗯”他懒懒应着,“我一向少眠。”
她这些日子已许久未安稳入眠,被困在宫里,周围尽是陌生的侍女,日日夜夜担心着父皇的安危,同样也担心他。
——太子哥哥反了,恪与江陵王一直是太子党,必定脱不了干系,她只能焦灼地在殿里踱步,舒瑜什么也做不了,她只是一个自小养在深宫的公主而已,不过仗着父皇宠着她,母后的家室显赫,她才对朝中政事略知一二。
无论父皇还是恪,都不希望她被牵连,江山易主从来都是男人之间的战场厮杀,后宫争夺永远都是女人之间的你死我活,这一点,没人可以改变。
她始终未窥得那场宫变的全貌,就算殿外的厮杀声她也鲜少能听到。
仿佛那些血雨腥风都来自另一个世界,她的宫殿里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在那之前,不知世事的洛川公主从来都高枕无忧,甚至有时睡过了头忘记去给皇祖母请安都不会有人怪罪她。
她只是一个单纯快乐的小公主,闲来养兰作画舞文弄墨,兴起赛马射箭风花雪月。
那时她甚至同京城里的公子哥儿们一起去青楼倌馆厮混,每次都被太子哥哥和恪从里边拎出来。
那时她同江陵王世子订亲,他说等枫林浸染的十月,她穿着一身大红嫁衣,他娶她进王府,然后他们去西域大漠,再也不回来。
一朝梦断,河山依旧,物是人非,时过境迁。
仅此而已。
也许她本该属于这深宫之中,不该似无根的花一般,同他随风飘零,浪迹天涯。
他们是如此野心勃勃的人,她早该料到的。
何况那场变故始作俑者并非是她,就连嘻笑无争的太子哥哥都变了,她再想着那些就是懦弱,就是自欺欺人。
也许她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屈从于现实的人,否则现在也不会在他身边。
“怎么了?”恪见她沉默许久,不由问道。
舒瑜看着他,有一瞬的错觉,柔软的阳光透过帏幔洒进来,映在他脸上,带着一层梦幻的色彩,仿佛他还是那个一身白衣,柳阴下吹笛一曲,
略有些病弱单薄的少年。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小时候,我们也这样躺在一起,看着天上的流云。”
“小时候么?”恪轻笑一声,眼底不辨明暗“什么时候都是一样,对我来说。”他突然凝视着她,目光幽深“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可以不用活得那么累。”
舒瑜怔住,想要逃开他的目光,却已被他半支起的身子圈在臂弯里。
“是因为我很蠢吗?”
恪失笑“也许吧,你太快乐了,我陪在你身边都会被你所感染,所以我想,如果我不是喜欢你,我一定要杀了你,但是我爱你,就一定要你陪我一辈子。”
他的目光炙热浓烈,让她无所适从,末了她双臂环上他脖颈,仰起头靠近他的唇,如蜻蜓点水一般,带着微微颤抖,轻轻一吻,瞬间便离开。
“恪,我会陪在你身边的,永远。”只要你还爱我,我还爱你。
他眼底似燃起了簇簇火焰,俯身吻向她的唇,她偏头躲开,他只衔住了她小巧莹白的耳垂。
她慌乱躲着,却始终避不开他温热的唇,嗔怒着啐他“今儿还要早朝呢,快去吧,别耽搁了。”
谁知恪竟如孩子一般任性倔强,漆黑眸子里闪着执拗的光芒。
“不去!”
舒瑜蹙眉,他才登基不足十日,朝中大臣的心还未定,此时该是不出任何差错才好,可是恪几时这般不顾分寸,难道——她蓦然抬眸看向他,但见他一脸笑意。
“今儿是休朝日。”他懒洋洋地翻过身子,右手支着头“那些老迂腐都能在府里睡个懒觉,朕凭什么不能?”
她微垂着眸子,一时静默,有些欣喜更多的却是怅然。
“你不高兴了?”恪挑起她小巧的下巴,幽深的眸子不辨情绪。
“不知道”她沉默地答道,幸好她没有那么天真,以为他会放弃朝中大事,留下来陪她,没有奢望,也称不上失落。
“我对你说的全都是实话。”他认真地看着他,“我唯一不想骗的,也不会骗的就是你。而且,”他勾唇一笑“其实你一直都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对吗?”
对,她一直都知道的,太子反了,杀了她的父皇,他便直接越过她和清宁王,自己拥了江山帝位。
“这个位置太危险了,我死以后,它便是你和我们孩子的。”他放开她,执起她的手“说过,你会是我的皇后,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无论江山易主,帝王更替,先帝能给你的,太子能给你的,朕都会给你,我只要你能够幸福,能够快乐的活着。”
舒瑜闭上眸子,很久之后才睁开,她回握住他的手“好,我相信你。”
恪,这一次,我还是选择了相信你,我希望你不要骗我,不要逼我。
他依旧握紧她的手,阖上双眸,舒瑜碰碰他手臂,“要睡去你自己的寝殿,别在华安殿里赖着不走,不然我就唤墨韵来把你抬走!”
恪却凑上前将头枕在她颈间“不要,宫里面我人生地不熟的,除了你这没人肯收留我,我都好几天没睡了。”
“活该!”
舒瑜又推不开他,只好由着他,“昨晚上你也没睡几个时辰,在我身边也睡不好吗?”
恪没有回答,只是含糊的应了声“总比我那里好。”
舒瑜没再言语,尽量不去想那些以后的事,只活在此刻,只在乎现在,才能不沮丧,才能感受到当下的美丽。
清晨的雾气渐渐褪去,一切皆是美好鲜亮的色彩。
雕花窗外,正是旭日东升,万物初醒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