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与此同时，偏院里有人自宿醉中惊醒，回忆起方才荒唐而又绮丽的梦境，脸色由晕红转而苍白。心神巨震之下，他猛地坐了起来，汗湿重衫。而身旁熟睡的人听到动静，迷迷糊糊地问道：“夫君？怎么了？”
    他安抚地拍了拍女子的肩，温言道：“无碍，梦魇着了而已。”然而月色下，他一向沉稳的面容上早已满是惊慌与惭愧。
    那违背人伦的情愫让他不安，却又隐约地感到愉悦，那个暧昧的月夜里的色授魂与已幻化作最瑰丽诡谲的藤蔓，时间的流逝非但未能使之淡去，反而不断地抽枝发芽，愈发紧密地缠绕住内心最深处的地方，教人憋得喘不过气来。
    赵普忍不住苦笑。如今的辗转反侧是他在自作孽啊……好端端地怎么就瞧上他了呢。
    窗外凉月微沉，薄雾尽散
    沙漏点点，更迭光阴……
    ……
    当年宰相王朴曾上《平边策》，云：“唐与吾接境几二千里，其势易扰也……南人懦怯，闻小有警，必悉师以救……南可最先取，并必死之寇，最后亡。”
    欲平天下，先克淮南，这是大周的国策。
    是以，周世宗显德四年十一月，柴荣第三次出兵征讨南唐。
    水陆大军在汴梁城出发，一路沿涡水经镇淮军入淮，东趋濠州。
    一路浩浩荡荡，黑甲红帜，在一望无垠的素雪纷飞里如烈火般的绚烂，远远望去犹如黑色巨龙自火海中翻腾呼啸，亦如滔天的巨浪，奔涌呼号着，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并吞八荒。后周自前一次大胜后士气更加高涨，加之修治守备，诏募天下壮士择优录入禁军，是以战力大增，而相比之前，南唐显然还未恢复元气，士气极其低落。周军所到之处，士兵望风而降，大军一路势如破竹，无所阻挡。
    十一月初五，兵临濠州城下。濠州守于城东北十八里滩设置了栅栏，力图借四面环水的地势以巩固城防，又于城北屯泊战舰数百艘，于淮水上植巨木为障，以阻截后周军进袭。
    柴荣行至濠州城下，看着眼前的阻隔朗声大笑：“南人以为设了几个木樟便能阻我军于城下，未免太小瞧了朕！元朗，那日你提与我的应对之策今日可派上用场了……”随即朗声下命，内殿直康保裔率数百甲士乘橐驼涉水，命招讨使李重进攻取南关城；令王审琦率水军拔城北水障，烧毁战船。
    说罢，回头看向身侧的赵匡胤，果不出所料，他俊朗英气的面容上带了焦急。柴荣暗笑他果真与自己一样，是战场上不打仗就难受的性子，对上他诧异不解的眼神，柴荣挑眉：“元朗，你率骑兵殿后，过河攻拔水寨，务必将东关城给朕拿下来！”
    东关城处的守备最是精良，将此处交给赵匡胤，其信任不言而喻。
    赵匡胤看着他眼中的热忱只觉得热血沸腾，方才脑中隐隐约约的犹豫此刻尽数化作奋勇杀敌的决心，在马上向他的君主抱拳，随即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之后杀喊声起，响彻九霄。诸将分路出击，破水寨，克羊马城，焚战船七十余艘，斩首二千余级，守城将郭廷谓见大势已去，开城请降。
    金陵，夜。
    黑暗夜色里，雨雾蒙蒙青黑，九曲回廊外的几枝竹枝被细雨打湿，带着微凉的水润光泽轻轻地摇摆，发出沙沙的声音。霭霭水意氤氲在空气中，玉制的宫灯上垂下的绢纱更显朦胧。远处华美宫殿里通明的烛火照了过来，映在廊角悬挂的流苏上，反射出幽幽的光芒。江南的二月不及北国凌冽，反而带了点春风似剪刀的柔情。
    竹子淡淡的清香和温润的水意自雕镂精致的木窗中弥漫开来，但这依旧未能抚平殿中众人紧紧蹙起的额角。昔日歌儿舞女穿梭不断的大殿只余下脸色肃穆的王公贵族。
    “父皇不必太过忧心，濠州城外的河面极宽，且我军已经设置了不少木樟，周国皇帝想骑马过河，无疑于痴人说梦。”李弘冀听到前方奏报后丝毫不显惊慌，反倒是颇为自负地挑眉一笑。
    “皇上还是小心为妙。”李景遂看了一眼春风得意的皇太子，眸中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将目光转向眉头紧皱的李璟，低声劝道。
    李璟长叹一声：“想来再宽的河也抵挡不了几日……还是要早作打算啊。”他瞥了一眼李弘冀，语气里带了愠怒，“身为一国太子，怎可骄傲轻敌？”
    听到皇帝在李景遂面前斥责他，李弘冀脸色大变，争辩道：“儿臣说的是实话！如此宽的河面，他们除非插了翅膀，否则怎么可能渡过河来？皇叔莫不是上次被打怕了？”
    李璟气得脸色立白。
    李从嘉见状连忙劝道：“大哥……皇叔说的不错，你就别与父皇争了……”
    “六弟居然也在这里，而不是抚琴吟诗？”李弘冀怒视他，似乎是嘲弄，更多的是对弟弟不帮自己的失落愤怒，心里的阴郁抑制不住，忍不住加了句，“你帮着一个外人？”
    “大哥哪里话，皇叔怎么会是外人？”李从嘉看着针锋相对的两人，回忆起从前的和睦融洽，一时悲从中来，酸楚涌上眼眶几乎就要溢出。他深吸一口气，尽量使自己不至于太过失态，转而向李璟行礼，“父皇，儿臣身子不适，先行告退。”
    李璟看着他微红的眼眶，心里一阵怜惜，颔首应允。瞥了眼仍无悔意的李弘冀，心中憎意更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李弘冀对他的愤怒司空见惯，也未觉得有什么，只是看到李从嘉一脸哀伤地离开，顿时一阵悔意，想道歉，却终究拉不下脸来。只冷一张脸，在心里将李景遂咒了百八十回。
    李从嘉退至殿门，冷不丁与人撞在一起，那人却是连请罪也来不及，急匆匆地地向殿内走去。一旁的侍卫正欲拦住他通报，却被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镇住了。李从嘉心里咯噔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加快脚步，不愿听那人奏报些什么，只是那士兵的声音还是清清楚楚地传进他耳朵里。
    ——皇上，濠州城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