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去赵匡义私自离家的鲁莽行为引发的不愉快来谈，久别重逢，一家人都是喜气洋洋的。是以晚膳时分，杜夫人特地吩咐厨房做了丰盛筵席。赵家武将世家没那么多顾忌，加之赵普早已被当成自家人，所以赵府的女眷尽数出席。
    赵匡义在看到赵匡美和赵德昭手拉手笑嘻嘻地跑过来撒娇的时候，心猛的抽痛了一下，但这么些天连着见了这么多亲人，已足够让他习惯将重逢时的满心酸苦掩在微笑之下。
    “我一会儿要跟二叔坐一起！二叔，抱！”赵德昭正在换牙，咧开嘴笑的时候，能看见他空缺的牙床。那样灿烂的笑容刺的人眼睛生疼。
    赵匡义抱起他，“好。”
    一旁的赵匡美不乐意了，瘪了瘪嘴一脸委屈的嘟囔：“我只比你大两岁，就没有人来抱我，哼，你们都一样，就爱偏宠小的。”
    赵匡义怀里的赵德昭闻言，冲赵匡美做了个鬼脸，笑得洋洋自得。赵匡美登时鼓起脸。
    赵普立在一旁，看着他气鼓鼓的脸，忍不住笑道：“三公子比德昭长了一个辈分，怎能和他一样撒娇呢，该拿出些长辈的气度来才是。”
    赵匡美撇了他一眼，不来哄他也就算了还说风凉话，这人真讨厌。他又爱记仇，于是这梁子就结下了。哼了一声不再理他，转过身向站在他身后的姐姐赵美蓉求安慰去了。
    其实孽缘也很奇妙，上辈子看着不顺眼的人，这辈子…还是冤家。
    赵美蓉成亲不久，此时恰是回家省亲。她是二十岁风华正茂的年纪，青丝挽作长髻，簪了一支紫玉嵌朱红玛瑙的福寿宝钗，上面缀着的玉珠垂至肩头，行动之间珠光飘摇，更衬得那玉颜如花。举止是新婚不久的妇人的端庄，但又不乏武将世家的英姿飒爽。
    她从容的与赵普见了礼，落落大方引得赵普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暗叹将军的妹妹，亦是不同凡响。
    席间不知怎么提及赵匡义的亲事。杜夫人此前一直惦记着女儿的亲事，如今赵美蓉已经嫁作人妇，对方姓米，名福德，开封城内一个员外的独子，虽不在朝为官，但颇有才气，脾气亦极为温和。赵美蓉与他是见过面的，双方言谈间很是投机。赵匡义一听这人名字便回想起，前世这人十分短命，姐姐与他过了不到两年，他便过世了。
    他对这个敢拿擀面杖将赵匡胤赶出去的姐姐自幼亲厚，那毕竟是他唯一一个不用心计去算计的亲人，心下有些不忍，只能闷声吃饭。
    可姐姐已经嫁人，这话题自然扯到他身上。
    赵弘殷消了气，笑着问他可有看上的人。
    赵匡义下意识的看向赵普……然后反应过来，不对，他爹是要给他找媳妇儿，他为什么要看赵普。
    于是开始回想……想了半天才记起来他这时的正妻似乎是前几日刚替他解过围的尹刺史之女尹明慧，而且听侍女说，他这时候似乎见过她，想来也不会太突兀。于是就提了出来。
    两位长辈显然之前也是见过尹小姐的，一听十分满意，当即决定不日去求亲。
    旁边的赵德昭悄悄凑过来，一脸好奇地问道：“二叔你见过那尹小姐？长得漂亮不？比娘还漂亮吗？”
    长的……赵匡义还真不记得她长什么摸样，只好含糊道：“还行吧……自然是比不上嫂子的。”
    之前五十九年岁月里已经见过太多北国红颜，南地胭脂。艳丽聪慧如花蕊夫人，娇俏无双如小周后，以及百里挑一入宫的珠蕊宫女。前世他还颇好美色，可现下想来，那无非都是女人。
    你侬我侬的柔情蜜意总也比不上并肩作战的热血豪情。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如果可以，他想像赵匡胤那样，痛痛快快的活一场。哪怕是在盛年里战死沙场戛然而止引无数人唏嘘，也好过浑浑噩噩地长命百岁，留身后一片冷冷清清。
    只可惜，有赵匡胤这明月在旁，他终究只能作流萤。
    他又没有重生成烈日般的柴荣。
    赵德昭听完他的话，得意洋洋地笑道：“我猜也是。我娘最漂亮了。”
    男人在没遇到媳妇之前总觉得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是自己的母亲。赵匡义在心底冷哼，等你遇到你媳妇就不这样想了。
    次日早朝，赵弘殷受封检校司徒，赵匡胤任定国军节度使兼殿前都指挥使，赵普任定国军推官，并准开府建牙，赐了许多财物。
    赵匡义听说时正在院子里读书，心知与前世分毫不差，所以并未表示惊讶。
    杜夫人端过来了一碗肉羹给他做点心，看到他面色沉稳冷静的看书，不由得笑道：“我儿沉稳有度，他日定能成大器。”
    他听着夸奖也只能苦笑，经历过一次的事情，再次遇上，要么无所谓，要么更疯狂。显然别人封官属于前者。他重活一次，真正看重的，也许只是那几个瞬间罢了。
    起身端过碗，闻了闻，鲜香扑鼻，不由得笑开：“娘亲自熬的汤啊，好香。”那是久违的、隐藏在记忆深处的味道。前世他死去前的几天，胃病和身上的箭伤折腾得他吃不下一口饭，李妃和太子又哭又劝才勉强咽下去几口，不多时又全吐出来。又饿又恶心的时候他唯一想念的就是母亲做的肉羹，尽管在二十岁之后他就再没尝过。
    杜夫人慈爱的看着他：“你胃不好，别喝太多。”
    “儿子省得。”话是怎么说，但很快一碗汤就下去了一半。
    “赵普此人信得过，我儿以后要多向他学习，出门定要与他同行。”杜夫人想起赵普，心中就满是赞叹，那么沉稳有智谋又忠心耿耿的下属，实在是难得。
    前世杜夫人就这样说过，甚至在去世时还反复提及。也许就是从杜夫人的这句话开始，当年十八岁的赵匡义就与赵普彻底交心，像依赖大哥一样依赖他。于是赵普和大哥一样，成为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男子，即使是时过境迁，无论是卢多逊、潘美、曹彬，还是后来的寇准乃至皇太子，都无法超越。
    以后多少年岁月里，赵匡义与赵普明争暗斗或是天各一方，每每心痛难过或是愤恨不甘，总要想起母亲当年的话。有时他甚至在想，若是当年母亲没这么劝过他该多好。倘若他只是把赵普当成普通的下属或臣僚而不是与大哥一样的存在，那么他就不必经受那种恩断义绝的痛苦。
    时隔多年再次听到这句话，恍恍惚惚又看到当年的自己。
    十八岁的少年握住年长他十八岁的男人的手，脸上笑意暖若朝阳。
    没有什么过不去，只是再也回不去。
    “匡义？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娘与你说话你都听不见。”杜夫人拍拍他的肩膀。
    赵匡义回过神来，迅速敛去伤感，“儿子在听，娘说的对，出门定与赵普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