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十岁那年，长安那边来了人，好说歹说的同他娘周旋了几个时辰，方才说动了他娘，同意他去长安将军府久住，由他哥哥代为抚养。
    趴门缝儿上听到这么个消息，霍光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从小没什么强烈的要出人头地的心思，懵懂勾勒过的将来，也不过是能吃饱穿暖老婆孩子热炕头。
    “这孩的性子说好听点是通透，其实对什么都不上心，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是这样，怕是要为将军添不少麻烦。”霍光他娘不似一般乡下妇女粗俗，是个没落官宦家的小姐，读过几年书，识得几行字。
    “这个，夫人请放心，孩子还小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到了长安，开了眼界，自然就大大不同了。”将军府的管事全不把霍光他娘的话太放在心上，心想一个乡下的孩伢子，毛都没长齐，被他娘给形容的不像是个十岁的嫩苗，倒像是个老头。
    但这乡下小孩的聪明，貌似还真不是吹的，就连他们那个素来眼高于顶的大将军，都屡屡赞赏。
    霍光他娘也不是傻子，知道管事的有心敷衍她，也不再多费口舌，心想着，等你们见到这孩子，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于是，当天晚上，他娘简单为他收拾了个小包裹，简单交代了两句，就送他们一行上路了。
    霍光小小年纪，眼看着要和自己的亲娘分别，别说哭天抹泪了，连表情都是一贯的平淡，仿佛事不关己一般。他娘看了，心里的感觉很是复杂，一边想着以自己儿子的才智，去了长安又多了他哥哥这层关系，将来必定能够出人头地；一边也担心，这孩子要是一辈子都这样无欲无求情感淡薄，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算了，个人有个人的造化，她这当娘的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霍光和那些衣着考究的大人们上了马车，看着他娘有些佝偻的身影在视野中逐渐变小，直到成了一个黑点，最后完全消失，心里想着，哥哥就算再亲，也还是在娘身边住着舒坦，将来娶了媳妇，还是要搬回来和他娘一起过日子的。
    可谁也没料到，此去便是一辈子，往前踏出了这一步，便再没有回头的机会。
    五年后，长安。
    李延年嘴里叼了根嫩草，百无聊赖的仰躺在厚厚的枯草堆上，听着从集市里传来的叫卖声，惬意的眯缝着眼睛，忽然被狠狠踹了一脚。
    “滚开，臭叫花子，别他妈脏了老子的地盘。”彪形大汉隔了老远，就见一个浑身脏兮兮烂泥糊满脸的叫花子，躺在自家门外的空地上晒太阳，气得牙痒痒。
    李延年被踹疼了，原本很不错的心情登时暗了下来，他不忙不慌地从铺好的枯草堆上爬起来，站稳，弱弱的身板，虽然个头还算高，可太瘦了，宽大破烂的衣服套在身上就仿佛罩着一个面袋子一样。
    “你他娘的喊谁是叫花子。”李延年的声音还有些少年的稚嫩，眼神却仿佛饿狼一般狠厉，连这见过世面的壮汉都不禁浑身一颤。
    这小子，准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敢跟人拼命。
    “叫的就是你这个小崽子，谁叫你有眼无珠，在大爷门前乞讨，犯我忌讳。”那大汉心想，自己一个正经兵，没必要跟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计较，教训他两句，让他再不敢来便罢了。
    可谁知，自己话音刚落，一个硬邦邦的拳头就直接往他鼻子上挥来，一时疏忽大意，竟没有及时拦住，生生挨了这一拳，鼻子登时流血不止。
    可那小子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暴脾气，趁着他痛弯了腰的档，又狠狠踹了他几脚，
    “操，你他娘的骂谁是叫花子，你爷爷我今天就替天行道教训你这个仗势欺人的傻逼。”
    这大汉的家地理位置很不错，这小小的骚动很快就引来一群闲人围成圈看热闹，见一个大人竟被一个比他小了不止一号的小孩儿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更是评头论足起来，引来更多人来观看。
    大汉心里那个气呀，想他将军手下一枚壮丁，今天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要不是一开始他见那小子还是个孩子，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又怎么会轮到他被按在地上揍。
    好你个小叫花子，你最好祈祷这辈子都不要再碰到爷爷，爷爷非把你打回娘胎不可。
    这时，围观的人群挤进了一串儿十二三岁的小乞丐，人们都嫌恶的躲开，让他们顺利窜了进去，那几个小孩看到李延年骑在那人身上扇他嘴巴子，吓得齐齐一哆嗦，赶忙拥上去想把他拖走。
    李延年驴脾气一上来，什么天王了老子他都敢削，此时正揍红了眼，忽然被几双弱弱的手臂向后拽，气得回头，对上了小狗子那双有些惧怕的大眼睛，强自按压下怒气，冲他低吼，
    “你他娘的闪边儿去。”
    小狗子旁边的广利也连忙过去拉他，
    “哥，你快撒手别打了，这人阿蛮他们见过的，是将军手下的兵，你惹着他就是惹了将军，以后咱们就别想在长安混了。”
    李延年有些犹豫，他当然知道自己太冲动，也知道广利说的有道理，可一想到这死玩意儿刚刚喊他叫花子，就气得脑仁儿疼。
    李广利见他有松动的意思，便再接再励道，“哥，咱兄弟俩在长安混不下去了，自然可以随时走，四海为家哪都成，可你得为娃娃想想，她一个女娃子，身子骨又弱，怎么跟咱们这么折腾。”
    小狗子心知李延年最疼自己的小妹娃娃，也在一边劝着，
    “对呀，大哥，刚出门的时候，娃娃还哭着要哥哥呢，谁哄都不好使，五妹快应付不过来了，咱还是先回去吧。”
    几个小孩劝了半天，才拉拉扯扯的把李延年拽走，李延年临走时还不忘向那大汉方向吐了口口水，挥舞着拳头厉声道，
    “孙子，再他娘的敢乱认亲，老子废了你，操。”
    大汉怎么也想不明白，就这一个瘦不拉唧的脏小孩儿，怎么就胆子这么冲，敢和他对着干，拳头还真他奶奶的挺有劲。
    “你们看什么看呀，有意思吗！”他冲着对他指指点点不停的人群泄愤般的大喊道。
    围观的人见没什么热闹好看了，也渐渐散开了。
    彪形大汉灰头土脸的从地上站了起来，歪歪扭扭的走进了自家的院门，心里嘀咕着，明天见了将军还不知怎么解释这满头满脸的青青紫紫，要是早前娶个婆娘就好了，好歹能帮自个儿上个药再顺带着按摩两下。
    这热闹的一幕，坐在酒楼窗边雅座的客人可是看的清清楚楚，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少年，雪白面皮上仍是惯常的寡淡表情，唯独一双凤目若有所思的注视着刚刚李延年他们消失的方向。
    “小将军，刚刚的事咱们要不要告诉将军。”旁边的小厮小心的询问。
    “不用。”少年的声音就和他的表情一样几乎没有波澜，似乎思考了一下，他吩咐了一句，“你去查查刚刚那个小子的来头，不要惊动哥哥。”
    “是”
    小厮心中不禁有些疑惑，自打这小将军刚来将军府他便一直在他身边伺候着，可和他的关系，别说什么兄弟情谊了，就连主仆情谊都是即淡薄的，这小少年的眼中似乎总是有一团雾气一般，对什么都淡淡的，谁也不亲近，也很少对什么事情感兴趣，这会子居然主动去查一个少年，谁知道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