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半城华府半囚笼 第一百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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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飞声……我在这儿,你这又是要往何处去……”
分明该是更头脑混沌的主儿,此时听见飞声犹在语无伦次,付云中想起什么,忽而抬眼看着飞声,温柔地笑了。
飞声怔怔看着。
付云中的笑容不大,不满,甚至不闪亮。吃力得再是一闪,便故去了。
却莫名其妙春暖花开地温软着,十二分的诚恳、真实,就在眼前。
“不去……哪儿,都不去……在这儿,等着你来。”
声音仍是极轻,嘶哑浑浊。
无需思索,不必斟酌,带些无奈,如许自然。
飞声骤然想起,他曾盯着付云中,道他骨子里却是自私自利,冷酷无情,偏还飞扬跋扈,能忍能狠,更是一旦自己跳进牛角尖,便谁都拔不出来。
当时略略惊讶的付云中回过神来,又苦笑一声,所以?
而飞声长长一叹,扬眉,无需思索,不必斟酌,带些无奈,如许自然地一句,你哪儿都不必去。只需站在这儿,等着我来。
飞声再难自已,紧拥付云中,靠在付云中颈侧,痛哭失声,泪不可抑。
听在付云中耳中,嗡嗡地响。落在付云中心底,钻心地疼。
抬手,似想替飞声抚去泪水,终是无力落下,顶多捏到几根飞声胸前乌黑的长发。
和付云中落在肩头,染着红丝的银发一较,更似在低哑诉说,本已隔世,何苦相缠。
付云中在心头微叹。
可他那个哪怕偷懒睡会儿,也是端正持重,不怒自威的小飞声,竟窝在他耳边悲泣了。
飞声不言,不笑,尤其是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便比平常更多了三分,甚至五六分的清冷疏离。连发丝,都是直、长、黑,迎着光,亮出闪金般好看的光泽。
看着莫名高远不可近,如今再次触在手心,还是意外的柔软坚韧啊。
付云中忽而彻悟。
为何第二十九代青尊,神兵利器任选,却单自挑了追云剑。
哪怕出了鞘,都实在太过平凡,太过朴实,除了剑首篆文铸刻,同样平凡朴实的“追云”二字,便是太古流存般毫无装饰,一道美好的剑纹都无。
一把最寻常无奇的剑,有个最寻常无奇的名。
走到最后,所有优秀的、强大的,不论对你好不好的人,都离开了。
若还能,剩下这么一个人。
一个,人。
无须出色,寻常亦可,彼此陪着,平凡地生活,死去。
看着日月,数着年头。
让你也忽而想,若能继续,好好做一个人。
不知为何,付云中又想起归青俊对他道,待到何时,你有了辜负这整个世间也不愿辜负的人,就舍弃这座城,陪他到此世的终结。
付云中,还真要做到了。
只是终是不得晨昏琐碎,相伴终老了。
“你说……你,什么都要……这条……命,看来,是给……给不了你了……”付云中说着,微笑埋头,沉沉闭眼,“就当……是……你……舍弃这座、座城……陪我,到……此世……的终……结……吧……”
一字一顿,支离破碎,吐气无声,付云中终于道完。
飞声忍着轻颤,静静听完,复更用力拥紧,还不敢压了付云中伤躯,绷着筋骨,一迭声道:“好……好……好、好好……”
像极葬剑冢前,飞声质问付云中不愿跟他走,却在“好”个什么。
付云中眸中温柔,满溢亦似血,开口道,什么都好。
即便虚幻,也要这般自欺欺人地答应眼前人,无论是什么愿望。
这份心意若能传达,已比什么都好。
分明五感迟钝,意识却不知为何格外清晰。付云中想起那时,又笑了。
付云中早就明白,人生来,大抵都是心软的。经历过太多舍弃、背叛、利用、耻笑、啃噬、砍杀之后,才会长出一丝又一丝凶狠的肉。
而他此刻,却如礼尊老儿一般,舒展眉目,带上了莫名恬淡的三分笑意,三分慰藉,三分既已到此,足以一死。
地动山摇,已平静了下来。
红石峡巅云墟覆灭,红石峡下榆林战火,亦渐次平复。
另一头天外,长风清送,晚霞入暮,五彩壮阔。
伴着周身清冽而熟悉的气息,一闭眼,便似繁星清寂,亘古相随。
是因了疼痛,还是因了寒冷,却不再有寥落般的苦涩侵上付云中心头。
嘴角同时上挑,仅只二分,足以的微笑。
终是连相依为命,都要不得了。
将错就错。
自圆其说。
舒坦得丢了命,亦值得了。
松开轻抚飞声发丝的手,垂落一侧。
许久。
许久。
久得飞声指尖鲜红皆冷却,颊上泪痕亦凝结。
任黑白发丝缠绕,凝望晚霞归处,似也失了声息,与生息。
却突地,怀中,一动。
连飞声自己都不确定,是他一动,还是怀中早该不会动的人,一动。
紧接着,早该不会动的人,连垂放一侧的手,都动了动。
飞声麻木的眸光重新点亮,屏住气息,睁大眼睛,不敢眨动,生怕梦境,一碰即碎。
可付云中,却一动再动,连身躯,都挺直了一些。
飞声不敢出声,却倏而一声喊:“呀!”
不是被吓着,而是被付云中揪住佩戴颈上一物,扯着绳子一拉!
这拉力可不小,挣得本已有了年头的红绳当即断作两截,垂了下来。
付云中正抬了犹是苍白灰败,却竟已有了一两分生气的脸,满面狐疑,一开口就是:“你脑子坏了?”
飞声终于敢眨了眨眼,看着死而复生般,的确是这个付云中的付云中。
付云中继续责问道:“这才看见,你怎取了这玩意儿?”
声音孱弱,到底是能说清话语了。
飞声震诧不已地瞧着付云中,一时不敢置信。
付云中晃了晃手中执着的两截红绳,皱眉瞥了飞声一眼:“问你话。”
飞声回神,这才道:“啊,是,你放置葬剑冢前厅之物,我只取了这石头。想着它跟随你多年,有你的气息……”
说着,还没顾上害臊,已惊得一顿,说不下去。
飞声的目光,话语间随两截红绳一路往下。
付云中很喜欢的石头,还给它取了名字。大名碧金玉,小名鸡屎石。携带多年,已被磨得光滑玉润。
自葬剑冢前厅,飞声放弃追云剑,放弃青玉璧,只取了这块石头。
却,不见了!
不但不见,红绳底端更是没入付云中胸口,被玄钩刺穿的伤处!
飞声面色一白,正要取出怕是在紧拥间被挤入付云中伤口的石头,却被付云中拦下。
付云中亦低头,松了手,任红绳垂落胸口,眉头比方才皱得还深了,道:“我老眼昏花了,不大确定……你,再仔细看看?”
飞声定睛一瞧。
红绳系结,犹在。
本该串在其上的黄绿石头,却已不再是黄不啦叽,绿不溜秋。
而是柔润,油滑,似吸着了付云中的血气精气,不断充实、膨胀、饱满,亦生出经络,长出血脉,填充筋肉,修补创口,鼓鼓律动。
即便经脉远未接续,伤口远未平复。
石头,已不再是石头了。
反成了付云中的血,付云中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