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了。
    自晚来风步出，走在寂静长街上，已是各自归家，洗漱哄儿，停当歇息时候。
    富户人家门口悬挂的灯盏在风中微晃，连带付云中和重山并肩而行的影都左左右右，模模糊糊，喝醉了一般。
    付云中忽停了步伐。
    重山同时停步。
    约好一般，同时骤然转头，望去。
    那是一丁点，微若游丝的气。
    危险的，威胁的，让每一个功夫有成的武道中人，都禁不住引了目光，绷了神经的，杀气。
    两人目光落处，是稍远处拐角，一道少年身影鬼鬼祟祟，走三退二，一个侧身，藏在拐角后头缩成一团，躲了会儿，又往拐角另一头偷眼一瞄。
    拐角另一头，远处，一道颀长身影缓缓向前走着。背身，瞧不见面容。
    付云中无声笑了。两道身影，都是他熟悉的。
    而重山皱了眉头，用两人之间的声音轻道：“你不担心？”
    付云中道：“担心哪个？”
    “听闻江见清是你好友。”
    付云中“哦”了一声，道：“听说桑哥也是。”
    重山一副“你找打”的神色看着付云中。
    付云中举手投降：“嗯，我虽与桑哥合作，但并未限制他任何自由。他这会儿，该是回自己医馆歇息，或是做些别的什么吧。”
    “丹尊没多大武功，身形都没收好，应是早已被桑哥察觉了。”重山说着，忽道，“说来，丹尊这么偷偷摸摸跟着是要做什么？偶然发现桑哥与他的人马接头了？”
    付云中故弄玄虚地深沉点头：“大略是跟上去，越跟越近，越跟越近……然后猛地扑上去拍肩做鬼脸，再自己笑得滚地上去吧？”
    重山一噎，换了副“打死你也没救”的神色看着付云中。
    付云中轻笑道：“我担心的。江见清有可能真是个无知少年，桑哥却绝不是。”
    “桑哥的步调与气息暗藏杀机，大略已将江见清当做刺客，随时等着回击一杀……他功夫不是很高，却是舔着刀锋活到如今，不会手软，小看不得。”重山收回目光，再问付云中，“你待如何？”
    付云中却忽问了句：“大山，你想喝酒么。”
    重山愣住。
    付云中笑了，分外好看，继续道：“带你去喝这方圆数十里，甚至比晚来风更好的酒，还不要钱。”
    于是当唐老闻声提灯，一打开门，看见的就是付云中大大的笑脸。
    再一看，边上是桑哥、重山、江见清或无辜，或无奈，或无心无肺的脸。
    “不好意思这么晚了打扰唐老讨酒喝。”付云中劈头就是一句，“我脑子被门夹了。”
    江见清哈哈笑：“你脑壳那么硬，不是该门被你脑子夹了吗？”
    桑哥眉梢一挑：“我们都被你脑门夹了。”
    重山一叹补上：“他家门神要哭了。”
    众人同时大笑，唐老才跟着笑开，回过神来。
    除了重山面生，其余都是熟人。只是从未见过付云中有此等干净俊拔，光鲜倜傥的时候，唐老上下打量，好一会儿，看见付云中一笑过后自顾进门各处翻酒喝的样儿，还不是原形毕露的死皮赖脸，顿时释然，大笑着赶紧给不速之客们找酒去。
    江见清是不大会喝酒的，皱着眉头尝了几口，就酡红了两腮，还捧着酒杯就是不放。桑哥酒量好，对着好酒，岂有不尽兴之理。重山还有事，抿了几口，看着他们喝。付云中本就一身酒气而来，坐在唐老小院里更是难得安心自在地任凭沉醉，胡侃海侃，醉死了就埋边上的架势。
    唐老劝不住，也不知小付哥是心情好还是心情不好，眼巴巴地看着，免得付云中喝晕了笑大了，一仰头就从胡凳上栽下去。
    “你们知我不爱凑热闹，晚间才没去云墟赴宴，打算明日里提两坛好酒上去道贺的，这好，你们自来了……我老头子爱藏酒，今日你高兴，再好的酒也启出来陪你喝，付小哥你也别忒急……哎呦喂都呛着了慢慢喝！洒衣服上啦！这么好的衣衫，糟蹋哟，你们也劝劝！”
    付云中一径笑，越笑手越抖，干脆伏在小桌上，支着脑袋，东倒西歪。
    赶在付云中，江见清先一步趴在桌角，差些没连人带酒摔下去，幸好被桑哥和重山扶住。
    唐老看付云中是真醉了，叹了口气：“唉……看你这样子，真不知道你当了青尊，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付云中没回应，打了个酒嗝。
    静听的重山和桑哥各自沉默。
    唐老看着付云中，又笑了：“老头子是真老了，老得不但认识你，认识第四十代青尊，连第三十九代青尊，都是见过面的。”说着，唐老抬头看天，语气悠远而萧瑟，“何止青尊呢，除了三十九代礼尊走得早，没见着，其余诸尊，还有三十九代和四十代‘四象’里的好几个，都见过。跟你一样，他们喜欢来老头子院里吃吃酒，天南地北随口聊。可是呢，我明白得很，他们真正想说的话，都憋在心里，不会向我这外头吐露半句。”
    付云中呵呵笑。醉了，都快睡着了。
    “我更明白，他们心里苦。见的人多了，看得出来，听得出来。尤其是青尊，四象，和礼尊。他们心里呀，深深的苦。”
    唐老长叹一声，想起许多往事，一时不知该提起哪一件，好一会儿，又叹了一声：“虽不明就里，我总觉得，他们心中，跟我当年离开故土时是像极的。悲痛，别离，无奈，日夜焦虑，却只能眼睁睁等着、看着自己的亲友被戮被俘，忍了泪水，拼死活着，背井离乡，远遁是非。我猜，他们是在等待某个云墟大敌，或是某场大变故的到来吧。或许，到了那个时候，他们能一道携手进退，慷慨赴死，也是好的……”
    听着，付云中忽然哼笑了一声。
    摇头晃脑，似是醉意更深。
    其中一些，不是携手进退，而是自相残杀。慷慨赴死，倒也是对的吧。
    唐老没听出付云中笑里酒气浓郁的嘲意，继续道：“可他们是师兄弟，或更是挚友、兄妹、爱人、师徒——第三十九代青尊便是师从第三十九代礼尊，从小由礼尊带大，情同父子。第三十九代礼尊来找我喝酒更多些，看着他醉熏之时，我总莫名觉得，他是在时刻准备着，等待着，看着他的亲儿去死，甚或，要亲手，送他的亲儿去死。”
    唐老说着，语音断续，不算哽咽，亦是慨然。
    桑哥继续饮酒。重山随唐老抬头看天。
    付云中不说话，安静似入睡。眯着的眼却微微睁开了。满满盈亮星火。
    “前代礼尊年纪大了。青尊去后，怕是承受不住丧子之痛般的苦，没多久也去了。他找的下一代礼尊，你们都认得的，第四十代礼尊，是个格外有意思的老头儿。”说到此，唐老的语气轻松许多，欢快起来，“我与他也只喝过几场酒，第一次喝，却已能了然，为何上一代会挑的他。你们瞧他，真如小儿们口中所说，活脱脱是跋山涉水而来，瘦得没了肚子的弥勒菩萨，他本就真的是佛门中人，法号齐安，云游至此，普渡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