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半城华府半囚笼 第一百零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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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飞声心头一紧,猛然想起初兵行第一夜,沙关城楼之上。
付云中披着件厚实而老旧的黑色大氅,打着花布头补丁,沿帽一圈儿不知什么长毛毛,看起来油亮顺滑,质地甚佳,只是稀疏的稀疏,秃毛的秃毛,不知哪家交好的富家子赠的旧物。
裹在里头的人背面看去像极个蜷缩哆嗦的小老头,走近一看,虽包得严实,却歪七竖八很是自得地屈膝盘腿,脑袋一晃一晃,原是在对着沙漠尽头轻声哼歌。
原来那时的付云中,是真的蜷缩着,哆嗦着的。
接过茶盏,飞声点头致意,饮茶,搁盏。
顿了会儿,却缓缓道了一句:“苏姑娘,这么说话,颇有些累。”
苏夕言便笑了。
斜着一低头,格外的娇艳雍容。
夜色,愈发深了。
晦暗间,苏夕言取了铜丝,挑灯。
明灭闪耀,人影惶惶。
飞声看着苏夕言。
苏夕言,还是那个苏夕言。
只是终不如当年娇媚了。
行动之间,发髻上一支白玉嵌碧流云簪,一支红玛瑙珍珠双头钗,简洁素雅,流苏点缀,形制别致,映着灯火,格外璀璨夺目。
保存良好,丝毫瞧不出已有些年头。
飞声想起,当时付云中还给它们取过名字的。
白玉嵌碧流云银簪,唤作“飞云”;红玛瑙珍珠双头钗,该是唤作“游红”。
苏夕言与重山决意离开榆林,付云中尽其所能,选了能负担的最好的珠翠银料,大半个月没日没夜,终是出了两把簪子,一把钗子,一件腰饰,赶在苏夕言离开榆林当天送与了她。
不算顶华贵,却是苏夕言,乃至全部晚来风的姑娘都极少见过的精细、美妙、别出心裁。
飞声仍能清楚记起,当日付云中黑着的眼圈,咧着的嘴角,酸着的双眸。
也能清楚记起,当日自己莫名杂陈的心情。
如今想来,那件腰饰满刻山峦,当是付云中借送苏夕言之名,赠与重山的。
“也是。”苏夕言眸中倒映灯火,温暖闪烁,微叹,也不去看飞声,“简单地说,我认为,你过虑了。”
飞声动作稍凝。
苏夕言继续道:“重明宁可自伤,拿自己作饵,步步引云墟入瓮,也没有一次真心伤你。包括沙原之战,你不惜在云墟人面前暴露实力救他,他又何尝不是为了救你,而在你面前暴露了他的实力。”
飞声不答。
“你比谁都明白,若他想要伤你,并不是件太难的事。但他没有。我想了很久,终于有些想明白,不但是因了他不介意自伤,或也不是不舍得伤你,若要彻底保你周全,他赶你出城,叫你置身事外便罢……”
飞声开口:“所以?”
“所以,你不是一直防着他,忌着他,随时准备与他拼死一搏么?多虑了。”苏夕言也终于抬头,好好看向飞声,“他或许会让你受伤,但他绝不会让你死的。他大略是真心想要你继承他的愿望,替他去完成剩下的一切。假如,有一天。”
苏夕言不必再说。
对于一个不惧死,甚至期待着,欢喜着去死的人,假如有一天,会如何。
飞声垂眸,嘴角绷紧。
“你也不是没想过这一点吧,揣着明白当糊涂。”苏夕言又笑了,“或者说,你只是不自信。直白地讲,我也早调查过你的出身,的确只是被丢弃在守望崖的贫苦孤儿中的寻常一个。照理来讲,在这个戏台之上,你真的只该是一个随时可以弃用的卒子。他当初找了你,怕也是安了充作弃子的心,只是后来变了吧。所以你忧心忡忡,竭力自保,还得一直忍着、敬着,不敢贸然毒了他、害了他,招来杀身之祸。倒也因此,虽然有重明从中助力,你也是在云墟内外拥有了惊人的实力,连我都无法摸透,不得不佩服你了。”
闻言,似也思索了好一会儿,飞声眸色深邃,笑容微妙,似是晕了一脸浅浅的烛光,很是好看,却怎么都看不透彻:“苏姑娘说得极是。付云中在想什么,或许我这辈子都猜不明白。”
苏夕言随之又笑了声,却慢慢,慢慢地敛了神色,看向窗外。
繁星万斗,有月有风。
“你知道,重明他,该说是成了付云中后的他,喜欢捡东西。”
听见这一句,飞声静静听。
今夜的话题,一直是苏夕言牵着走。或许接下来的,才是这个女子今夜真正要讲给飞声听的话。
“当重明还是重明的时候,是这云墟城的太子爷。物或心富足之人,才不介意无条件地对人好,对人笑。在他还很小很小,只知道我姓苏的时候,便苏苏、苏苏地缠着我叫,和重山抢着,给我糖,送我花,笑得比方采的花儿还粉嫩漂亮。”
苏夕言说着,回头,看向飞声。
两人互视一眼。
犹似沙原深处那一次对视。
彼此万千思绪,已在不言中得出了结论,交换了结论。
虽然两人仍都不大确定,这个结论究竟是什么。
“我说这话,并不是想要暗示你什么,威胁你什么。我与重明之间,你早已知晓。若我不希望你离他太近,我做得到,且早已去做了。”苏夕言说着,又看向窗外。
飞声却点头。不论苏夕言瞧不瞧得见。
苏夕言说的,实实在在,全无虚假。若这女子想这么做,的确早就能做到了。
并且不必动用她身后的力量。在飞声与在付云中尚未相遇的时候,重明与苏夕言便已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若真要暗示,我倒是想告诉你,比起我,或许你更需要担心另一个人抢了你那最不像师父的师父,一个清白干净,漂亮得从小就让重明喜欢,还分不清究竟有多喜欢的人。”苏夕言说着,轻轻嬉笑,却不给飞声思考和发言的机会,继续道,“我还想告诉你,越贫穷的人,越爱捡东西,只是因为他拥有的实在太少了。而付云中和那些穷人间最大的区别,就是他认定是他的,就是他的,不是他的,就不是他的。哪怕是捡来的,似已属于他的东西,他也乐意随时还与原主,或让更好更值得拥有的人拥有它,再或让它随着自己的心意,选择是去是留。只因他知道,真正属于他的,一个都没有。但在那么多捡来的东西中,却突然有了一个一直想舍,却越舍越舍不得的,人。”
苏夕言的声音带了笑意,半侧了头,看着飞声,“你又是否可以告诉那样一个已什么都没有了的付云中,他已不必舍,至少还有一个我,一个重山,还有一个被他捡来的你,可以一直陪在他的身旁。”
飞声长长吸气,长长呼出。
他看着苏夕言,目光动容。
这样一个美丽,聪慧,淡然,雍容的女子。如何不叫人动容。
数语之间,已叫两人都不大确定的那个结论,连有没有结论都失去了意义。
苏夕言长睫微扑,笑意更深,眸光又温柔而清寂了。字字句句,似是夜空中冉冉盛放的芙蓉花。
“直到陪不了了为止。不论那时,是何时。”
————
夜色四合。
写着“神荼”、“郁垒”的桃符早被扯去,春来应景的桃花酿也已卖得只剩十数坛,初夏新开,同样郁郁的酒香随着笑闹声,自三层四院、奢华堂皇的门厅中阵阵传来。
晚来风,自然是家酒楼。全榆林城最大、最好的酒楼。
它还是家艺馆,全榆林城最大、最好的艺馆。
这里的酒,坛坛是这边塞名声最响,卖得最好的。
这里的姑娘,也个个是这边塞名声最响,却卖艺不卖身,还比卖身的那些个三九流楼子更引得边塞人流如织的。
只是今夜,楼子里本该裹得严实的,光着膀子的,搂着婆娘的,扯着嗓子的,来自东西南北不论亡命不亡命之徒们大半在云墟城里吃饱了酒,回家睡去了,只剩些个没赶上云墟盛宴,或是还想喝点儿的老酒桶,面上掩在酒晕之下的安心舒泰,比鼻间的淳淳酒香与耳边咿呀献唱更醉人。
付云中与重山却不是来喝酒、吃菜、听曲、闲聊的。
他们连大门都没进。
归家般顺溜地自晚来风厨房与茅厕转角,往东三步,侧挪九寸,挨着矮墙,按下墙砖,触动机关。
自暗门,踏入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