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半城烟雨半城酥 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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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云中皱眉。
身着云墟最为尊贵的全墨绣金礼服,陷在陈旧座椅里头自不可与城中相论的简朴软垫中,老人看去仍是分外适当,分外和谐,仿佛真的是尊清贫为乐,一路化缘,从中土跋山涉水而来,瘦得没了肚子的弥勒菩萨,微笑:“放弃,还是不放弃。放弃什么,不放弃什么。只要是你真心想要的,就好了。说到底,咱们也不过就是一个个还有着七情六欲的凡人罢了。”
付云中听到最后,总算能肯定地点了点头,笑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剑尊一般,真和神仙似的。”
这句话实在。即便在百姓看来,全云墟的人都和神仙似的,但若说里头最像神仙的,定是剑尊凌霄无疑,连重霄都没得比。
可听见这句,老人面上的微笑反而收了收。
想了想,叹了叹,老人看向窗外。
自然不是面向院子,几乎虚掩的那扇。而是另一头小窗,背风大开,框了整扇的蓝天黄沙,煌煌夕阳。
老人慢慢道:“就算是神仙,应也不是没有七情六欲,而只是更为超脱,不为所动罢了。否则——莫非神仙们都是缺心眼的么?”
付云中一噎,噗地笑了。
老人继续正正经经地说着:“凌霄师妹啊……若说她是人间最像仙人的女子,她又何尝不是天上最像凡人的仙子呢。”
付云中不答,静静听。
一时之间,听着老人玩笑般轻盈的口吻,看着老人眼底澄澈而沉重的情愫,付云中忽想,飞声一本正经逗乐人的本事,怕就是和老人学的;重霄一身清白干净里所向披靡的坦率澄明,怕也是和老人学的。可老人一肩沉甸甸担负了数十年的谜团和谜底,又能转交给谁?他付云中,又能探出几分?
顿了好一会儿,老人转口道:“……云中啊,你说,是不是每个女子,都活在各自的城里,耗尽一世青春年华。哪怕半生红尘,一世陌路。”
付云中不明所以。
“千百里外,有长安,有洛阳。”老人仍眺望小窗,目光似已自整扇的蓝天黄沙中看见了更远的地方,“掖庭宫,上阳宫。如今在的,毁的。不论为后,为妃,为嫔,为官,为婢,都足以掩天下耳目之处。”
前言不搭后语般。
闻言,付云中却眸底一惊,不动声色地掩下。
老人说着说着,却又似转了话题:“哎,有时候我也想啊,如师妹般冰清绝色的女子,也只适合咱们云墟城。幸好没入宫。幸好入宫的不是她。要不然,迟早得了龙宠,封作妃嫔,下回见了还得磕头……对了,慕名入咱云墟城的男弟子怕也得少了一半吧?为见师妹而托辞拜访的达官富商至少少他六成吧?得流走咱云墟多少油水哟……”
这忽左忽右,忽快忽慢的话语,似有暗示,似拉家常,付云中听到最后,又忍不住笑了。
正此时,听见外头哄闹般的声响。
窗外蓝天黄沙,即将消失于另一头天地的夕阳。映着云墟弟子接连跑动的剪影,欢天喜地,前去迎接终于回归的同伴。
远远等待的云墟弟子们雀跃的笑声同时传来:“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他们也回来了。有不少人怕是担心死你了。”老人口气喟叹,抬手,却是不以为意地挥了挥,看也不看付云中,“你去吧。小心被通缉。”
付云中的嘴角勾得更肆意了,干干脆脆:“好。”
说完就走。
听着付云中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外转角,礼尊自窗口望向天外,跨越八百四十年,与天上人间的距离。
自言般的呓语,静静响起。
“俊啊,你说,那两个孩子,会做何选择呢……你,我,还有葬剑冢中的第二十九代青尊,都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
当飞声敛眉沉目,步回暂住小屋,一进门,见着的便是付云中忙忙碌碌的背影。
拾掇了个花布包裹,里头已经塞了不少物什,还在不停翻翻找找,不停往包裹里塞。
飞声一惊,一喜,一愣,一呆,复又无声笑了。
付云中在飞声房里翻找的,自然是飞声的东西。
衣物、兵器、水壶乃至梳子发簪刷牙的青盐都一股脑儿往花布里头堆。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付云中是个穷的叮当响的可怜贼,什么都要。
听见脚步靠近,付云中早有察觉,也不惊讶,回头时恰是飞声舒缓眉目,微微一笑的侧颜。
端稳漂亮,青玉做的雕像,顿时成了生人。
付云中一呆。
飞声的侧颜已一歪,靠在了付云中肩上。环上付云中腰际的双臂确认似的紧了紧。
飞声本就高挑,付云中又歪歪扭扭地站着,肩头刚好够让飞声垫下巴。
这般角度,付云中瞧不清飞声面容:“……吓着了?”
飞声不语。半晌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付云中失笑:“这不还吓傻了么。”
飞声无声笑了,调整了下姿势,脸颊往付云中颈项更深处埋了埋,还是不语。
“哎……我们家飞声就是礼教有方,都气傻了还不会骂脏话。”付云中也不理他,说着回头,把方整理了一包裹的细软再一件一件地取出来,“那好吧,我就当你已经骂了吧。老子他娘的死去逃难了。老子他娘的这不是死回来了。老子他娘的不就是怕你一时情急昏脑,背个行囊就要独闯沙漠,赶紧的先把你东西收拾了看好。呃,万一你啥都不要就冲进沙漠给我殉情了啥的,我还能拿去卖个好价钱……”
飞声终于笑出了声。
环着付云中的力道也终于松了些。
似是已然确认,哪怕回来的就是个鬼,也确确实实是付云中的魂儿。
付云中还在那儿碎碎念:“哎所以说嘛,养儿防老啥的就是不靠谱啊。要是你真进去了,找到时就是个干尸了啊,丑死了,认不出来啊,养了你那么多年就白养了啊,话说你这些玩意儿到底能卖多少钱啊,够不够我养老啊……”
飞声呵呵笑,好一会儿,轻轻开口:“对。你不会死的。”
付云中一怔,停了絮叨。
飞声闭上眼睛,静静靠着:“就算我死了,你也不会死的。”
闻言,忽有种苦涩与寂寥感染般丝丝蔓延。付云中想说什么,开了开口:“你……”
终是作罢。
如何解释呢。解释什么呢。在那一刻到来之前,又何须解释呢。
何况,飞声这一句,究竟是何意想,付云中又能确定几分呢。
付云中转头,对上飞声淡淡抬起的眸。
微吸气,付云中继续道:“明日起,你尽量和飞松站在一块儿,不要乱跑。尤其,离我远一些。万一……你只需保了自己的命便好。你只需记得,在我死之前,你都不该死,我也不会让你死。而在那之前——”
飞声皱眉,想开口,已被付云中随话语缓缓点起的笑容打断。
满眼满眼,桃红柳绿,一夜江南。
飞声的眸底又深了。耳边是付云中恬恬淡淡,带着笑意,却全无玩笑的声线,和从小到大,听了不知多少遍的话语:“跟我走,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