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半城烟雨半城酥  第五十五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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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器脱手,付云中唇角无声的笑容却更大了。
    他不要兵器了。
    他也不要命了吗?
    不,他要命的。
    绷紧的唇角,轻轻哼笑出一声。
    哪怕日光灼烈、风沙滚滚、生死一刻,亦享受一般沐浴其中。
    不论何时,不论何处。不论曾经姓什,不论即将名谁。
    既已成为这个人,便就该作为这个人,生、离、死、别。
    付云中站得不算直,更一点儿都不颓唐。
    沉稳宁和。
    有足够的微笑与胸怀包藏风雨,也有足够的肩膀和脊梁再经沧桑。
    他要做一件事。已在做这件事。
    便必会披荆斩棘,无路造路,走到最后一步。
    所以他不会死在这里。只不过在巨鸟伸展双翼,携风卷沙而来的当下,他无比明白,他还不是当年的男人。
    他无法如当年的男人般,手起刀落,镇服异兽。
    就因如此,他也才分外明白,这般的自己,该如何才能活下来。
    有人以生求死,便有人以死求生。
    不死到绝处,如何绝处逢生!
    他要命,就必得先舍命一搏!
    连以命换命的最后希望都舍弃!!
    付云中昂首,扬眉,眸中是再无遮掩的精芒。
    满眼飞雪,舞作春来。
    烟雨尽散,漫天星辰,飞火连城。
    指尖剑气转而自四肢百骸流泻盘旋,缠绕包裹,染了一身万里归云的蓝。
    付云中盯死巨兽,一如巨兽盯死付云中。
    重明鸟再次振翅,悍然而下!
    周身剑气陡升,付云中抬手振腕,一触即发!
    却乍然听见一直不曾出声的巨鸟尖声一鸣!
    虽然尖、响,鸣叫得突然,但并不骇然。
    依然叫绷紧躯干的付云中惊讶疑惑得差些浑身一抖。
    因为这一鸣,不但亢奋热切,更在里头多了些惊喜、怀念、乃至撒娇般婉转的味道?
    付云中愣住,真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印证一般,重明鸟欢快地扑腾起一双巨翅,忽上忽下地挂在付云中身前空中,内收了锋利的爪子,还一抓一抓讨好似的勾着,扇起满面沙尘,都快把付云中埋了。
    付云中被风沙扑得咳了几声,眯细眼睛,好好看向面前这只莫名其妙坏了脑子的巨鸟。
    这么仔细一看,又愣了一愣。
    除了付云中,谁又能发现呢。
    这率先挺进沙漠的第一组队伍中,只有付云中少时见过真正的重明成鸟,也见过真正的重明幼鸟。
    付云中笑了。怕也只有他见过真正的重明活鸟,和重明死鸟。
    面前巨鸟头部赤毛中,夹杂眼周一圈白毛,忽叫付云中想起,少时见过的重明幼鸟,不是赤头黄羽,而是白头黄毛的。
    异兽体大,生长便缓,幼鸟一出生便有小童大小,数十年才能长成。
    而眼前这只巨鸟,体格已近,却还算不上成鸟,眼周白毛便是例证。
    付云中看着巨鸟又大又圆的眸中热烈的喜悦,怔忡了好一会儿,眼底一亮,“啊”了一声。
    他终于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却突地苦笑了。
    笑得眼眸迷离。似是被逼着记起了最不愿忆起,却也最不可能忘却的过往。
    自然是十二年前于此处的境遇。但若只是与师父于此遇险,也不至于叫付云中宁可将之埋葬在这沙漠深处。
    不过一瞬间。
    小付云中看着高冠银发的男子手执长剑,衣不沾血,眼眸洒淡,神容温柔,嘴角轻勾,蔑视尘寰。
    不经意间,却发现一只跟在成鸟之后的幼鸟,也被男子剑气所伤,自空中坠下,栽在小付云中身前不远处。
    虽久历磨练,孩童本性未泯,又见是只与自己体格差不多的幼鸟,小付云中未及思索,已往受伤幼鸟奔去。
    蹲在幼鸟跟前,付云中看着幼鸟头顶一侧几近横至咽喉的新鲜伤口,一转眸便是幼鸟不谙世事,突临大难的绝望双眼,饶是短短时间已见惯重明尸体的少年亦是不忍心,回头想为幼鸟求情。
    这一回头,恰对上男子同时回转的目光。
    少年尚未开口,男子一眼,便已明白了立于幼鸟跟前的少年恳切的眸子。
    小付云中却是刹那心惊胆战。
    他无法确定。是否有那么一个迟疑之后,男子瞬间阴冷的眸光。
    依旧是手执长剑,衣不沾血,飞袖半空。男子身上的黛衣金线,映着剑锋虹芒和刺目日头,在满目苍凉,遍地血尸正中央,光影分明地剪出一张再记不清,或不愿记清的面容。
    在苦笑吗。在怜惜吗。在无奈吗。
    小付云中只能清楚记得,男子剑指长空,再苦笑、怜惜、无奈,亦不剩丁点的不忍心。
    再然后,付云中便不大有印象了。
    只晓得,自己竟还留了条命在的。
    是过了多少时候呢。
    十五岁的付云中立在同样染血的夕阳里,捧着一醒来便被塞于手心的钱袋,失神一般回头望。
    一望无际,百里黄沙。
    身后不远处,被一剑剖开肚腹的巨大尸首。
    赤头,黄羽,喙爪锋利如刃,侧身躺着,早失声息的成年重明鸟。
    尸首肚腹里头,是分不清早已冷却,还是尚在流动的鲜血,绵延至少年身后,一个又一个蹒跚爬出的,小小的,黑红的脚印。
    已不是昏厥前,男子斩杀大量重明鸟的修罗场了。
    死亡的腥臭气息仍包裹全身,浓烈得令人作呕,少年却恍若无感,血污发丝间空洞的双眼盯着巨鸟尸首,喊出他这辈子第一声的:“……爹?!”
    一剑开腹,藏他于内,只能是谁所为。
    异兽胸腹只得这般大小,藏下了正拔高长大的十五岁少年,便再藏不下另一个成年男子。
    黄沙呼啸,无人应答。
    突地回头向前疾奔,迎着残血夕阳失魂落魄大声呼喊,少年泪眼婆娑,重复的还是那么一字,爹。
    付云中这辈子的第一声与最后一声“爹”,都扔在毛乌素沙漠了。
    多少年了,付云中宁可相信,挡在受伤幼鸟跟前的少年是代替了幼鸟,承下了男子的一记“错杀”。
    抑或男子是要以此为戒,教训少年抛却不必要的仁慈。
    此时对着已届长成的重明鸟,脑中却又想起不久之前,飞星与爱侣笑闹时无心的一句,青尊就是为了斩尽重明,深入沙原。
    心头一阵冷,一阵沉。
    飞星,或者说百姓们传言的,并没有错。
    当年男子的确与少年道,异兽为害人间,他要于此斩尽杀绝。
    付云中也想起沙关之前,银发高冠的男人拉起少年的手,阳光下英俊而灿烂的笑容直耀眼得模糊开去:“来,带你去见见,和你名字一样的大鸟。”
    如今的付云中不禁苦笑。
    再不愿承认,也不是没有想过。
    他这个“重明”,是否也是当年青尊意欲斩尽的其中一个。
    付云中周身万里晴空般的归云剑气已渐次收敛,抬手。
    巨鸟不大明白,眨眼扑腾着,退了退,还是分外乖巧地往前一凑,任付云中触及颈侧的羽毛。
    碰,撩,抚了抚巨鸟头顶一侧几近横至咽喉,早已愈合,只留了些印子的疤痕,付云中如何还不确定。
    “……没想,传言中凶悍噬人的异兽,原是如此有人情。”付云中轻拍了拍巨鸟的头,在巨鸟轻快的鸣声里微笑,眉目温柔,“好久不见了。当年最小的一只……怕也是如今这世上,最后的一只重明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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