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半城烟雨半城酥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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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付云中的印象里,小时候的飞声明明就是只蓬头垢面、眼神凌厉的小豹崽子。
一洗干净拾掇拾掇,不想就有人夸这孩子身形修长,眉目清秀。到了十岁上,更添了不知打哪儿来的端正持重。正式入了云墟关门,便一发不可收拾,文武双馨,德才兼备,不出个几年,必是个至少挑它云墟城小半个大梁的人物。连带着一群师弟师妹敬慕非常,一传十十传百,飞声莫名其妙就被喊成了“大师兄”。
云墟城里,本是没有“大师兄”这一说的。
都是同辈份弟子,不同期罢了。顶多玩得好的几个里面,按照年龄长幼随意喊着。可飞声被唤作大师兄,年纪更长、入门更早,且为数不算少的“飞”字辈师兄师姐竟都还没什么意见。这称呼就这么传遍了云墟城,连礼尊都笑呵呵地说,唉你们这帮孩子要听话,多学学你们大师兄。
许是看多了,要叫付云中说如今的飞声长得有多好看,实在强人所难。
只能说端正。十分的端正。清净。十分的清净。
似放在月光下一照,就能清辉满盈,即刻飞升。
而放在日头下一照,就是金光灿烂,随便将哪尊泥塑放倒一边,把飞声挪进去摆好,即可合掌屈膝顶礼膜拜,怎么看怎么舒坦。
这会儿众崽子们一见是付云中来了,先前多少被飞声压着的气氛便憋不住了,一众转而围攻付云中。
付云中被围着问东问西,都是些答不上来的问题,便道:“你们能想到什么考题?”
崽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一个柔柔的嗓音先传了出来:“比如,一掌把木人桩打断?”
付云中看去,是个小个子软嫩嫩的小师妹,自然最怕这种硬功夫。
付云中也不说话,点了点头,继续一瘸一拐走向木桩台,随便挑了个木人桩就开始哎呀喝呀地拳打脚踢,边还疼得丝丝哈哈直吸气。
跟过去看的众弟子笑得打跌,付云中也不客气,随手一挥道:“这道题,我这样的人试了这么多回还过不了,大会肯定不能出,换一题。”
众人又笑得不行。飞声也忍不住轻轻笑了。
还是一师弟出了一题:“付哥,我最不会文绉绉的那套了,要是叫我唱歌,我吼他一嗓子也就罢了。万一叫我咏景怀古,作诗成赋,我把脑子割给他都没用呀!”
付云中闻言,似乎愣了愣。
眉头皱起。越来越皱。
“咏景怀古……作诗成赋……”付云中一脸神色凝重,悲从中来,“我死也不会入文尊门下的!!”
说完,扭头就走。
众弟子笑得都要捂肚子。
飞声笑叹摇头,让众师弟师妹自己先练着,随付云中毅然决然的身影而去。
众弟子笑得差不多,瞧着那两人背影议论开了:
“还好付哥不想入文尊门下,飞声哥该喜极而泣了,不然得花多少精力教付哥啊。”
“……该喜极而泣的,不是文尊吗?”
“……”
忍不住,又哈哈哈笑开了。
付云中一瘸一拐,还走得挺快,挺自得其乐。
走至云墟南门,跟当值的门守乐呵呵打过招呼,继续走。
飞声也不问,只随着付云中出城,往榆林走。
到了榆林城中,已近午了。
晚来风已满客,刘三一见是付云中,赶紧抽空迎上来,先对着少来些的云墟贵人飞声笑脸客套了会儿,又对着付云中上瞧下瞧的,显然早知昨夜之事了。
还是付云中安慰他:“没事,就挨了点皮肉之伤。过去了。”
刘三最不待见的就是付云中临事了还嬉皮笑脸的样子,还偏拿他这样子最没办法,白了付云中一眼,道:“青禾半夜才归,又哭了半夜,方睡着,怪可怜的,就让她多睡会儿。没位子了,我引你们去二楼小房先休息会儿,她醒了我喊她来。”
付云中笑着点头:“不必引了,我们常年包下的厢房么,自便即可,你先忙着,有事我叫你。”
刘三本不与付云中客套,闻言看了眼飞声,付云中又点了下头,飞声也笑了,这才应下。
二楼最角落,或者说最角落厢房再进去一间,便是付云中所谓常年包下的厢房。
自然不是厢房,而是储物仓。
只单面有窗,亮堂倒算亮堂,通风不好,不好做厢房,二楼也需要个搁置杂物的地方,这间就空了出来。
备用的,或有缺损的桌椅、柜子、灯架,以及各类杂什,空出了窗口一小方地来,放了一张小圆桌,四张小凳子。都是最简单廉价的材质款式,杂役姑娘们有时也会在这儿歇会,常年放着,也不会被掌柜的说三道四。
带伤,不好喝酒,付云中自提了茶壶茶盏,搁在桌上。
飞声落座,随着付云中的目光看向窗外。
此处虽是角落的角落,视野,却是极好的。
地处偏僻的小窗,甚少有外头人注意这头。窗头外搁着些竹筛子,晒着红红绿绿的辣椒、菜干、豆子,而自窗口往外一瞧,即是全无遮挡,一望到头的榆林主城。
隔不了几个转角,就是榆林最繁华的大街,一路上摊贩林立,已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付云中没有坐,而是站在窗前,胳膊肘支在窗棂上,困倦似的捧了脑袋朝外头眺望。
飞声看着付云中,也不开口。
说话也得费力气,不如这般安静休息。
折腾一宿,付云中的确够困倦了。此时半垂了眸子远眺,目光里格外平淡而随意,倒似是早习惯了这疲倦。
亦或,卸下了层层伪装,这才是他背负了十数年,早已习惯,也心甘情愿继续背负的疲倦。
更还嘴角含笑,如同眼前见惯的这榆林城已一夜蜕变,成了他心心念念的江南。
仿佛又听见付云中开始念叨,我想去江南,老在江南,死在江南。
飞声低头,掩了眸光,自斟自饮。
付云中看了好一会儿外头,回头一瞟飞声,微笑了。
飞声果然是个四平八稳让人放心的好孩子,估计这会儿要是付云中出去上个茅房再回来,飞声还是这么个神清气明,稳稳端坐,轻啜茶水的姿势。
付云中笑着,又看回窗外,忽是一怔。
极轻微的怔忡。下意识地绷紧身躯,也不过是一晃神间的事情。
飞声却如有所感,抬头。
方抬起,付云中的身影已快步靠近,挡了大半窗口日头。
飞声甫开口,付云中已夺了飞声手中茶盏,将剩了大半的茶水一饮而尽。
飞声干脆不开口,挑了眉毛,付云中已将手中空盏嗑嘣一声置在桌上,抬了下巴,一脸的我不高兴,很不高兴:“……放肆!这么难喝的茶也敢给你师尊喝,赶紧去换一壶!!”
飞声闻言,反而眉毛都懒得挑了,轻轻舒口气,撇开头。
某人发病了。基本不好治。
可今日付云中不但发病,貌似还病得不轻。
余光瞟见付云中搁下茶盏就要往门口走,飞声还垂着头,已迅捷伸手,一把扣住付云中手腕。
付云中甩手。一甩没甩开。
飞声看似轻柔三指,还扣得更牢了些。
付云中待再折腾,飞声半皱了眉,又自座中探出半只脚。
这脚探得平平静静、轻轻忽忽、利利落落。恰好挡在付云中身前半步。
付云中“呃”了一声回头。
正看向付云中的目光,也是个平静轻忽,利落得付云中下意识便收了脚步。
“你,你要干嘛……”付云中莫名气短。
飞声依旧从容妥帖,微笑出尘:“回头,我带你顺道去桑哥那儿看看。”
付云中不解:“桑哥只治死人的,你带我去干嘛?”
飞声慈眉善目,一本正经:“带你去看看脑子。没准能起死回生。”
一丝丝你又来了的揶揄意思。还有一点点拿你没办法的无奈味道。
付云中眼睛一瞪,眉毛一竖,正要发难,一旁身影已起,再次看向付云中。
飞声从小身形修长,如今长成,随意一站便是笔挺,已比付云中高了小半个头。何况付云中整日里吊儿郎当,站没站样。
就跟头被小豹子倒逼的老豹子似的,付云中又莫名气短了。
飞声保持微笑,一步踏出。
付云中赶紧退了一步半。
“你、你公事缠身,先回云墟吧……”
“不必。多亏你一闹腾,诸尊没空给我下任务。”
再踏。再退。
“你不用担心我,大白天的,我能自保……”
“我不担心。他们做得这么明显,多半不是针对你,而是要借你,拉另一个人下水。”
付云中被逼到窗台,实在没处退了,憋憋屈屈瞟了眼飞声:“去看脑子就看脑子呗……先说好你付钱啊……”
飞声轻哼一声,一手撑在窗棂上,另一手将付云中本就被他扣住的手腕也往窗棂上一按,继续逼近。
付云中这么个姿势,站也不得坐更不得,干脆仰着半靠在窗台上,后腰和脚后跟还抵着本就靠在窗台边竖着的空竹筛子。
偏僻也有好处。无人发觉这头两人几近脸贴着脸,鼻顶着鼻。
被逼得够近了,付云中便又在心里一叹。
什么温雅,什么出尘,都是笑给别人看的。
真正的飞声,从来都是十二年前初见时,那只自祁连山走失而来的小雪豹。
孤身踏雪,眼眸凌厉,任性狂妄。
如同此刻。
极近处,四目对视。
飞声稳稳当当,微微一笑:“你欠我的,该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