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骨香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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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苏州城外三里有一破庙,庙里住着一人,他姓黄名三更,三十有二,面容削瘦精悍,双目漆亮有神,身上着乌兰色云松绣纹缎袍,腰间挂着罗盘和一支大紫毫,外套乃长至拽地的狐裘,左右看去,倒像个正经人家出来的公子哥儿。
大寒冬日里,他顶着风雪从庙里赶往城里去。
黄三更别的本事没有,就会卜卦算命,而且准得紧,江湖人都管他叫黄半仙,比神仙儿还厉害。不过也有人不信,言曰全是胡话,他要真比神仙儿厉害,那还要神仙儿作甚?让黄三更算过卦的人则言神仙儿在天上,黄半仙就在地上,哪个不比哪个了?
这不,黄三更约了人在五福酒楼算卦,他走到哪,就有人跟到哪。
有一人大起玩兴,高喝道:“咋黄半仙要给人算算卦子,快快跟上,看一看准头如何了!”
此话一出,原本窝在屋里的百姓纷纷窜出门,几人挨着几人,竟引来二三十人尾随。有些会武功的,则踩着屋檐一跃一跳,悄悄落在五福酒楼顶上。
黄三更看到这阵仗暗惊不已,心道我也只是胡诌一番,本是诓人的,哪个混蛋给我引来这般多人?要是我算不准了,肯定坏事儿。想着又回头瞄了一眼,离他最近的几人瞧见,登时露齿笑了笑道:“黄半仙慢个儿走,地滑着呢。”
黄三更生硬地回道:“你们也是,你们也是。”
几人寒暄来寒暄去,后头等着看戏的人不耐了,忙催促快点。黄三更扯扯嘴,整理一番仪容后,又磨磨蹭蹭好一会才踱步往酒楼内走去。这步子走得也忒慢,一步一顿足,内行人一看,瞧他模样只觉像奔赴刑场;外行人一看,全把他当做被天上的仙儿附了身,浑身仙气,走路都要冒出祥云来了。
在众星捧月的阵型中黄三更走至二楼的天字号房外,两扇红雕花门半开半掩,房内光景被一道翠松河山图的屏风遮挡,只有越过屏风才觑得房内是素洁淡雅,亦或是雍容华贵。
黄三更暗吞一口唾沫,在退无可退的境地下他也只有硬着头皮往里走。
屏风后有三阶梯,上了阶梯是一桃红紫纱帘布,撩开纱帘便看到八仙桌和临窗而置的两椅一小方桌,桌上放着两碟糕点和一套茶具,而桌两边各坐一人。左边的男子清隽凉薄,头戴乌冠,眉入鬓间,双眸沉静,鼻挺唇薄,大氅披身,手里正捧着怒滚雾气的茶杯;而右边的人雌雄难辨,眉柔眼大,鼻秀唇红,身瘦纤纤,软若无骨,着衣单薄,隐见蝴蝶锁骨,似不觉寒风刺骨,只幽幽望着窗外。
二人闻得脚步声,皆转过脸看向黄三更,右边的人看了一眼便又转回头望向窗外,唯有左边的男子起身迎上前,将他招呼到八仙桌那边坐下。
黄三更一边暗自端量男子,一边忐忑不安地问道:“公子想算什么?”
男子道:“昨日有人夜闯我府,不知你能不能算出这大胆狂徒是谁?”
黄三更怔了怔,面子装着高深莫测,一副说了会被雷劈的样子,心里却早已怒骂道这事既不是我干的也不是我使人去做的,你问我我问谁去?于是谨慎道:“我知道了,是公子你……”
“真不愧是黄半仙,算得真准!”男子大吃一惊。
黄三更闻言,生生将后半句“认识的人”咽回肚子里,心里又埋怨道这都什么人了,自己夜闯自己府,那也叫夜闯?还不如叫夜游来得中听!要不是我早收了你那几片金叶子买了这身行装,打死我也不会来给你算捞么子破事儿。
两人相视片刻,一时无语。
其实黄三更给他说完这个事儿就想告辞离去,可是对方给了大钱,要算的不像算,像算的他不问,倒真奇了怪了。黄三更转念又想,不对,这人要他算的这破事儿或许是试一试他,看他是真半仙还是假半仙。
思及至此,他后背一寒,顿时觉得自己如坐针毡,浑身被刺满了窟窿似的任人觑视。良久,他将冒了一层冷汗的手掌往膝上擦拭的时候,一直神游天外的窗边人转过脸道:“江春半你倒真是个无趣的,使了钱儿就问这事,当真蠢笨至极。”话锋一转,对黄三更道,“半仙要真那么准,不如算算我的姻缘?”
这人好生毒舌,黄三更想,不过听嗓音倒辨得出他是男子,声线刚中带柔,再配上他那张男生女相脸,平添了几分苍凉。
黄三更看了江春半一眼,见他点头方转身对那男子道:“我看公子面带桃花,好事将近。”顿了顿,怕他又是个来拆招牌的,又继续胡诌道,“公子的好事不出三个月。”
三个月后要真不准了,他就向江湖侠客道明自己常年泄露天机,引来祸事,天上的神仙收走了法力再也算不出来就可以了,反正他早些年也攒下不少钱财,足够过活下半辈子。
想通这点他嘴上的笑容都快咧到耳根了,神情傥荡得有点神棍的韵味,那男子见他笑,自己也跟着笑道:“黄半仙说三个月肯定不会第四个月,那罗某就静等好事了。”
黄三更皮笑肉不笑地道:“要真让我算准了,公子信了,还多请公子照顾一下我的生意。”
“一定一定。”
这两厢道完,黄三更又与主客江春半寒暄一番,就起身离去。出了房门,就看见一大堆人或抵着墙,或拽着门扇偷听,大伙们瞧这算完了,有个把人闲得很,又掏钱给他要算一算卦子,算完了又有人说要算,这一来二去的,直到酉时三刻,他才脱得身。
回到城外的破庙,天色已黑得发昏。黄三更将前些天捡回来的干柴点燃,等了片刻,柴火烈烈烧着,将庙里的寒气消去几分后,他才倚着墙壁坐下,又从枯草堆里翻出硬韧的兔肉干慢慢嚼了起来。
破庙西南面的屋角破了个口子,周围的木板和瓦块略微往屋内陷去,而在这大冬寒节,风是凛冷刺寒的,即使掩实了门窗,风还是能透过那破口呼啸而入,带来几分萧素。
黄三更被这口大风冻得浑身鸡皮疙瘩,寒毛竖立,食欲登时没了,就将剩下的肉干包好放回草堆里,对着火取了暖便歇下了。
到了大半夜左右,突然响起敲门声,又闷重又急促,将睡梦中的黄三更吓醒了过来,他急急跑去开门,就见一个全身都蒙了层薄雪的人,黄三更看了他一眼,又往外头看了看,苍茫皑皑,从远及近,隐隐看到蜿蜒而来的脚印,没多久又被雪覆盖。
回过神那人已经走进庙里围着火堆而坐,黄三更将门关上后重新躺下,只是再也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