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桃夭依旧出了门，倚在那早已不复繁华的桃树下，仿佛那里才是他唯一的归宿。
    秦思远今日被圣旨召进了宫里，不知皇帝是否又要交代他其他的事情。今日是入秋以来难得的好天气，太阳洒在身上暖暖的，晒去了桃夭身上往日的寒冷。秋日的阳光是令人昏昏欲睡的，桃夭倚在树上，整个人恹恹的发出慵懒的气息。肚子里还有些难受，连着今日早饭都未曾吃下，许是昨日晚膳被秦思远喂了太多的缘故。“公子，胃里还是难受吗？”十一在一旁看着微蹙眉头的桃夭，不禁心疼道：“奴婢去请大夫来可好？”桃夭抚着翻腾的胃，细细听着十一的询问，慢慢摇头道：“我……没事。”只是吃多了有些食涨，不是什么大病，又何须去跑一趟请大夫。他生活在这里已经添了太多麻烦了，他不想再作别人的累赘。“公子……大少爷只是不知您的脾性，他不是有意的害你的。”十一喃喃道，“他是个少爷，从小便只知道读书习武，能有如今的成就也是不易的。大少爷……也是个可怜人。”大少爷与夫人不和。这件事秦府里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些。桃夭听得十一在他耳边念叨，便知道她又是将自己当作了傻子，以为自己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才敢这般说秦思远吧。其实……若他是个傻子就好了。至少不会像如今这般，知道自己是个废人却什么也做不得。想到这儿，桃夭又不禁自嘲的笑了笑。十一絮絮叨叨地呢喃：“其实公子这样也好，至少不用看这人世的险恶。公子只要由十一陪着，静静的在这秦府做一辈子的公子就是了。十一能看出来大少爷是喜欢公子的……可老爷不会允许公子当大少爷正室的……”什么人世险恶？什么在这秦府待一辈子？秦家的人还能容忍他这个累赘在这里多久？桃夭心里对自己的嘲讽不禁又多了几分。人要懂得知足，他不求锦衣玉食，更不求秦思远像如今这样将他像个小倌一样包养着。拿了秦思远太多东西，他……还不起……等等……十一说什么？秦思远……喜欢他？可是，喜欢……？
    他不太明白。像父亲和母亲那样吗？还是，像秦家的家主与主母那般？他，不太明白。没有人告诉过他。秦思远……也未曾与他说过。桃夭对感情是迟钝的。他只是一心认为——不成为别人的累赘，便是好的。他没有渴望过其他的感情，也不曾了解过其他的感情。十六岁，本该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可对于桃夭来说却仍是懵懵懂懂的仅限于“活着”，便是该知足。他太久不曾看到这世界，他错位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人，渐渐的……那些被潜藏在人们意识里本就该存在的感情被淡化，被遗忘了。他曾埋怨过这个世界，为什么要让他得以生存；可他埋怨更多的，却是自己。或许……这都是命吧。
    “十一……我，困了。”身心疲惫。些许是逃避，又些许是真的累了。“奴婢扶您进去休息。”说罢便是要来扶桃夭进屋。近来公子说话的次数变多了，这可是个好兆头——十一心里不禁暗暗高兴。突然被十一触碰桃夭一颤便甩开了她的手，才听得耳边十一的声音缓缓响起。咬了咬唇，桃夭道：“在，这里……睡。”
    “公子，会着凉的！奴婢还是扶您进去休息吧。”虽说今日出了太阳，可秋季毕竟是秋季，秋风瑟瑟沁凉彻骨。公子的身体又是寒底，怎可再着凉？“这里、睡！”桃夭不想回去，总觉得他回到那件屋子里便像是得了绝症，病入膏肓，不久人世似得。在有些地方，有对于有些事情，桃夭固执得与顽石无二。可他是真的……不想回去。在这里感受阳光，他才觉得自己是真的活着。
    “……是。那奴婢去拿被褥床单，公子也能睡得舒坦些。”十一告退，进屋去找新的被褥床单。
    “抱，歉……十一。”桃夭垂首，自己一定又给十一添麻烦了……
    “桃夭。”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如同春天花开般充斥着暖意的声线，又恰似铭刻在记忆深处的熟悉。“谁？”抬起头，桃夭确定他并听过这个人的声音，可是……为何会这样熟悉？
    “桃夭，你不傻。”一个桃红的身影出现在桃夭面前，虽是男子，桃红的长袍罩在身上，却未有任何违和感。新月般的眉舒展，却又带着几分妖艳与凌厉。不同于常人的血红眸子透露出怜惜，左眼角下的红色朱砂闪现金光。
    “你——”这人怎会知道？他是不傻，但那又如何——“我，这样……还，不如傻，子。”桃夭自嘲的神情，刺进了那血红的眸。两颗心，在不同的胸腔中隐隐作痛。
    “桃夭……”男子蹲下来伸手想要触碰那上扬苦涩笑容的脸庞，却又将手硬生生地停在了空中。“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不忍，更像是埋怨的呢喃。
    “我……”桃夭只觉得迎面袭来桃花沁人心脾的芳香，许是因为男子靠近的缘故。脸上微微发烫，桃夭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个人，难道在看他？“我，不认识你。”桃夭低下头，他的第六感一向挺准。
    “我叫灼华。”停顿在空中的手抬起眼前人儿低晗的下颚，逼的那双无神的眸与自己对视，又垂首贴着桃夭的耳垂启唇，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灼华。”
    顷刻间，原本俊美的男子化作秋日桃林中纷飞的桃花，那个名为灼华的男子，便像是从桃花中生，从桃花中灭的，为了桃花而存在的。可惜桃夭看不见，否则他一定会觉得这是铭刻在灵魂深处的画卷。
    灼华，灼华……你，到底是谁？
    用手抚上还保留男子唇间气息的耳垂。没有不适感……意外的，想让这气息与温暖残留得更久。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男子温暖的声线还回荡在耳边。这其中的意思，是什么？为何，会包含着两人的名字？与他交谈的感觉，与其他人是不同的……他，似乎知道自己不傻，只是耳朵出了毛病。
    “公子——”十一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抱着被褥来到先前的地方，只看见粘着一身飞花的桃夭。她刚才又看见了于昨日无异，桃花纷飞的景象。生怕桃夭出事，便跑近桃夭身边，焦急道：“公子，你有没有事啊？！”
    桃夭这时还只听见十一的脚步声，并不知道十一已经到了身旁。坐得久了，桃夭本想扶着树干站起来活动活动胫骨，却不料十一伸手来扶他，反而将他下了一跳。
    “十一……？”这时候十一的声音才在耳边响起。“啊——你，回来了。”他终于知晓刚才与灼华交谈的时候有什么不对了。灼华与他说话，竟然像是他的耳朵不再存在延迟般的——整个交流的过程过得极快。是他的耳朵那时候好了？还是……其它的一些原因……
    “我，没事。”桃夭摇了摇头，抖落了头上以及肩上的落花。“你……刚才，有没有，看见其他人？”那个人，似乎已经凭空消失了。桃夭都在怀疑，那是不是个虚无缥缈的梦……
    “其他人？”十一疑惑的看向自己服侍已久的公子，“刚才还有其他人吗？公子，可是问的毕方？”毕方是桃夭的小厮，一般在后院杂院做些粗活。毕方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所以桃夭若是要离开秦家上街便需要她与毕方两人跟在身边。
    半晌，桃夭才道：“没有……没事，回去吧。”耳边的温度似乎仍有残留，桃夭不得不承认，他并不以为刚才的男子是梦中人。
    “是，公子。”十一扶着桃夭进了屋。服侍桃夭休息之后找来了毕方，开始收拾桃林里伴着秋风飞舞的桃花。
    桃夭没什么胃口，便就连着午膳也没吃几口。
    桃夭觉得胃里不舒服，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个下午。到了晚膳时分，桃夭觉得胃里平静些，才吃了小半碗。
    秦思远过来陪着桃夭用了晚膳，听十一报告了今日之事，不由得蹙了蹙眉。莫不是那林子里付了什么鬼怪？不然怎能连续两天出现妖异之兆？交待十一照看好桃夭，秦思远回了房。心里还琢磨着该如何偷偷请法师进来做场法事——
    桃夭用过膳便早早的由十一服侍着上了炕。坐在炕上，桃夭胡乱的想着今天所发生的事，如果可以，他还想与那名为“灼华”的男子交谈一次。十一此刻正在小厨房熬煮着给桃夭养胃的莲子薏仁粥，也就是说桃夭现在只身一人。
    屋内的烛光摇曳。一阵凉风袭来，带着阵阵桃花清香，烛光扑朔，覆灭却又复燃。可惜，桃夭看不见——不过他认得，这香味与白天一模一样。抿唇，桃夭试探性地轻轻唤道：“灼……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