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只是当时已惘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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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陛下,娘娘的手……臣无能,只能保证不截肢,但右手……”御医将头低垂,身子因为惶恐震颤不已。
“废了?”躺在床上,目光空空的尘澈低声开口,顿了半响才轻笑,“无所谓。”
“你……”赵昰看向尘澈,“值得么?”
“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不是吗?”尘澈闭上眼睛,“我很累。让我休息一下。”
说完,尘澈就不再开口,沉默地下起逐客令。
赵昰不做声地叹口气,对下人挥手,“下去吧。”
“我没有对你说谎,百里宏他真的用终生不踏入皇城一步来换你的命。”离开前,赵昰低声说道,只是对方仿若未闻,他也只能沉默地离开。
夜色有些凉。向来是有夜凉如水的说法,此刻的月色就是这样,轻薄,虚妄,照得这世界产生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赵昰出了倚岚宫,终是惴惴地回望一眼。那最开始和纯萦玩闹过,曾住过和他纠缠不休的冥兮,如今又躺着被他折磨的尘澈的宫殿竟是那么沉默地伫立在黑暗中央,仿若撕开天幕的一柄巨斧。
只是在撕裂苍穹之前,它先撕烂了他的心。
赵昰无声收回目光,看向前方。前方一条道路蜿蜿蜒蜒地忽隐忽现,根本猜不出通向何处。
第一次,他在这几乎比自己掌纹都熟的皇城里迷了路。
“她的墓……当是长满荒草了吧!”赵昰重重叹气。今夜不是去看纯萦的日子,但他现在非常想见到她,想看她的眸,她的唇,听她清朗的笑声。
“赵昰,赵昰……”几乎是在刹那间,那烂熟于心地容颜就现在眼前。
“纯萦……”赵昰的喉头忍不住一动,恍惚地伸手,想去牵纯萦的手,只是……终究是幻想罢了。
“你也在想我吗?”他仰起头,极力睁大双眼映入凉薄月亮的身影,直到视线从混沌变得清晰,才恍恍惚惚般叹口气,“今日,我……不醉不休!”
深夜,月明星稀,照得通向目的地的前路明亮。赵昰拿着一坛烈酒,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向山顶。在这不高山峰的绝顶,就是那人的墓。
那么那么想将她留在身边,却是连葬在一起都做不到。
“我不想囚困在冰冷的皇陵里,昰,我不想死后……”被你渐渐遗忘,“答应我,将我埋在山上可好,伴着孤月,随着清风……”等你在多年后的一日,来看我。
她的心思,他怎么不知道,所以才无时无刻提醒自己:他最爱的是纯萦,最不能遗忘的便是纯萦……
只是在他还未来得及寻一方两人的身后净土时,她却已经走了……走得那样快,那样急,根本没给他时间做好准备。
“此情可待成追忆……此情可待成追忆,”赵昰突然想放声大笑。这冷寂的孤山,不会有人记得他帝王的身份,不会有人逼着他抉择,亦不会有人一步一步,将他逼入绝境。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叹,声音却更似啸。
千百年前的阮籍曾啸过,不羁的,隐忍的,痛苦的,无奈的,他如今也要学学那世间的狂者,撒上一回野!
“追忆……枉然……”空山一遍遍回想过赵昰的喊声,似乎无休无止。
然而再无休无止,也会有疲惫倦怠的时候。
直到力竭,赵昰才嗤嗤笑开,复而突然敛了所有表情,只是看着前方——前方,不远处,已经能见到那孤零零的墓碑。突兀地从一群灰蒙蒙的山体劈出,就像横亘在忘川的奈何桥。
但这一片连绵山脉不是忘川,也没有孟婆汤可喝。
“纯萦……我来了。”赵昰叹气,一步一步迈向墓碑。山路并不好走,他却是执着地走过全程。
吾妻,纯萦之墓。
冷硬的石碑上深深镌刻六字,字字入碑三分。
“吾妻……”赵昰眷恋地抚着字迹,闭上眼睛。果然——他又听到了纯萦的声音——
“赵昰,你以后娶我为妻如何?”多年之前,有女子这样对她说过。
那是的他还并非天子,只是众多皇子中的一员,上有太子压迫,下有皇弟威胁,日子过得艰难,然而多艰难他却有她相伴。
“你,你是宏的什么人?”
初次见面,她毫无羞涩地站在他面前,笑得坦然大方。
“我叫百里纯萦。百里宏是家兄。”
她笑,像刺入黑暗里的光——那时,他的世界唯一的光源。
“读书累吗?哥哥说读书很是无趣,有做女红无趣吗?”
那时,百里宏是他的伴读,而她……都会偷偷溜进宫看他。
“你会做女红?”
“不会。我讨厌那东西,喏,你看,手都被扎破了。”她说完伸手,单薄细长的眉蹙起,说不出的好看。
“不做女红,你以后可嫁不出去。”没成想在旁边掩书发呆地百里宏回过神,在旁边逗她。
“谁在乎。”她突然笑开,然后目光晶亮地看向面前的男孩,“昰会娶我!”
“我啊,这一生只想做昰的妻。”
“只做……我的妻吗?”赵昰闭上的眼睛无声颤抖,终是没有忍住泪水。
一滴泪在空中急促花落,闪过短暂光芒后坠在石碑上,粉身碎骨。
我曾许诺你一片河清海晏,四海皆可为家,后来未曾料是参商永隔,生死咫尺天涯。
“纯萦。”赵昰紧紧抱住石碑,几乎泣不成声,“纯……萦……”
“我不屑王位,不屑世间的一切。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曾几时,他也是什么都不用考虑的少年。
“其实我想和你一起去未曾去过的地方,看未曾看过的风景。”曾几时,他也是飒爽英姿的少年。
可现在呢?那个少年,终是在回忆里一点点退色。
“你怕我忘了你吗?纯萦,你是怕我忘了你吗?”赵昰喃喃,“既然那么怕,又为何离我而去?”
时间永远是向前流的,那是多么想永远停留的时光,却只能被命运推搡着,走入未来。
赵昰欲笑不笑,只是无声拍开酒坛的坛口,狂灌而下。急流的酒水染湿了赵昰的前襟,他却不管不顾,只是饮酒。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声音因为酒意,出奇地沧桑。在空旷的山野,合着低沉的黑夜,回荡不休。
赵昰迷蒙了双眼。酒未醉人,人却是自醉。
就在赵昰半醉半醒间,一道不属于纯萦的声音突然在脑中炸起,“你到底在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