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夏云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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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朝天他们是住在北普街南边的平房群里,如今想在高乔市找一间平房是很难的,这里原本是个大型建筑工地的工人住舍,后来不知何因工程黄了,一片房子也就被街道管理名正言顺的收纳下。
若想到达这里,首先要从市区主干道上拐入一个脏乱的菜市场,市场后面有个泥瓦小路,再绕过几座废弃工程材料的垃圾山,就可看到了。
银灰色的轿车并没有进去,就着路障停在了主干道附近的安全港。张朝天今天很体面的穿了一身黄色衬衫,还盘下一条枣红色领带,牵着紧张的小天大老远过来,到车前却被个表情严肃的老头当面拒绝。
“对不起,我们有必要再次确认一下你就是少爷要找的人,还请配合。”
张朝天脑门筋直蹦,在心里把方绮撕咬数遍,才咬着牙掏出口袋里的身份证。老头皱着眉接过,来回翻看,虽然一时找不出什么破绽,但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满意”三个字。小天有些胆怯的扯扯师父的手,轿车的折射光芒太闪,他有些招架不住。
车窗摇开,探出一只苍白的手:“康叔叔别再为难他们了,叫他们上来吧。还有别那么叫我,我早就不是什么少爷了。”
又折腾下数分钟,轿车才不情不愿的启动,向着富人区的Vincent酒店一路驶去。
“难为叫你们等了半个月,如果可以我话我也不想在医院坐那么久。重病失忆的桥段要慢慢来才能滴水不漏,该知道的家人朋友也要认过来,我还得适应这具濒死的身体不是?”眼前的少年修着指甲谈吐自若,若非亲自肯定,很难叫人想象他就是那天医院里插满导管重病垂死的人。小天咬着拇指好奇打量,除了眼睛的神韵保有一丝方绮的感觉,眼前的少年完全是另一幅模样。姣好的轮廓,高高的鼻梁,皮肤还隐有大病初愈的浅白。
“很帅是不是?我见过家里人,祖上似乎有俄罗斯的血统,”方绮摸了摸小天的头,不过一个少年对另一个少年这般抚慰只会更加奇怪:“记住,我现在是叫夏云易。”
小天乖乖的点头,夏云易满意的塞给他一颗酒心白巧克力做奖励。
张朝天不去看徒儿被驯服的惨不忍睹的模样,只对夏云易没好气道:“原来这就是你专门跑去高级病房的原因,不过借尸还魂这种事总是道理不容,你可想好了今后的打算。别怪我没提醒你,但凡有一个出格,我这个正牌天师可不会放你逃脱。”
夏云易收起轻浮的浅笑,难得神情认真:“身为儿子所应尽的义务,我一样都不会少……不过这个家里情况要比想象中的更为复杂就是了,烦恼多多啊。”
“切,那也是你自己惹得苍蝇,少在那抱怨。”
“哦哦,张大天师半月不见口才见长呀,如何,要夏某为你介绍份文秘工作吗?”
“听你放屁!”
被方绮所附体的夏云易乃是夏家的小儿子,提起夏家,在高乔市名气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尽合理,若放在十年前,高乔市对外进口的奢侈品贸易被可是被夏家掌握着半边天。不过夏云易的父亲——夏家的当家在十年前不顾妻子反对接回自己定居国外的表妹后,这个家就已经开始名存实亡,分崩离析,如今空有虚名,内里早不复往年的风光。资质平庸的夏云易在生母与继母的争斗中被来回推搡,不多久就患上重度抑郁症,而那天医院的丧命,就是夏云易一个人在屋子里吞下安眠药的结果。不过老天似乎觉得如此还不够,母亲也在当天出了车祸,一个人大笑着驾车冲出了正在修葺的立交天桥,在巨大的爆炸声中丧命。
母亲的离去,无疑更使夏云易的日子雪上加霜。除了管家康伯,夏云易这个不值一提的儿子在夏家的意义,仅一张金卡即可取代。他什么都得不到,幸而,方绮也并不想得到什么。住院的日子里,夏家彻底宣布破产,父亲带着一家老小迁往日本定居,丢给医院里的儿子一笔法律名义上的补偿金,再也不见。
草草听罢,张朝天仍旧打断:“即使这样,也不能否定你要代替死去的夏云易去尽的责任与义务。”
“我知道啊,”夏云易刮了下嘴畔,摆出方绮特有的讨好微笑,“不过我不知道,一个母亲故意把安眠药放在患有抑郁症的儿子面前是抱了什么心态。”收到张朝天略微震惊的表情,方绮的微笑继续:“所以我会努力活着,为了这个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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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叔一直到离去时都是不肯放心的神情,夏云易已经过了旋转门,又回头转身,门童为他细心的挡住。
“谢谢康叔,晚上我会给你联系。”
康叔重重叹了口气,启车离去了。这边张小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跟衣着整齐的门童搭讪:“你为什么要全身都穿红色呢,这是有什么讲究吗,我只知道中元节时候……”张朝天赶紧把丢人的徒弟拉回,酒店入门金碧辉煌,镶嵌着宝蓝水晶的数米鎏金浮雕大气奢靡,叫寒酸的他显得格格不入。
“原来高乔市的店走的是西欧风格,”夏云易最后一个进门,拒绝掉门童礼貌性的搀扶,眼中浮起夸张的怀念,惟妙惟肖整一个修养极高的富家子弟。
“不过我还是喜欢东方的感觉,雕栏镂花,矮廊亭台,和水车桥池的意境最搭。”
张朝天当着他面紧跟着鄙夷了一番。
“您说的不错,不过Vincent旗下如您所说那般的装潢,只有西港一家。”迎面走出一位西服笔挺的年轻男子,眼睛藏在金丝眼镜后闪闪发光,对着友好的微微欠身:“Fernando很乐意今天为您效劳。”夏云易的眼神因某个名词的出现而有瞬间的飘忽,Fernando又躬身对束手束脚的张朝天师徒问候,后两人只差没有立马鸡飞狗跳。
有夏云易的金卡,一行人被恭敬的引入壁彩包围中的电梯。电梯四面同样用浅浅一层鎏金浮雕代替了光滑镜面的反射,虽然视线会有些拥挤,但也少去平日里不自然的空洞。浮雕上光影错综,图案分明,小天连着瞧下来,居然还是一个可以理解的叙述故事。
纵使方绮从前见惯了豪门大家的富丽堂皇,也忍不住开口称赞:“这种细节上的功夫,的确无愧于Vincent之名,戚氏集团在这方面接手才不过数年吧?竟也能经营的如此之好。”
被问及上层,Fernando的面色没有半分停顿,笑容完美无懈可击。“承蒙您的厚爱,有戚予风先生雷霆手腕,英明果决,Vincent因此得益,被并购后一扫长期的颓势与低迷,如今一跃成为同行龙头。”
“戚予风?Fernando先生原来也会这么幽默,”夏云易的嘴角咧开不自然的弧度,双拳不由得握紧,“戚家雷厉风行的,分明是那长子戚予威才对。”
戚家有三子,长子戚予威作风果决,心思缜密,是一度被看中的接班人;次女戚予晴,在嫁给海外石油大亨后也是地位稳妥,维系着家族与外的相连命脉;唯有那三子戚予风,温文尔雅,性子良善软弱,因为自小谨遵父命不涉商场,也就显得不为人知。当年方绮初次被引入戚家用餐时,见到的就是满面严肃的大哥,气质而不失可爱的二姐,还有叫他深深迷恋的人……戚予风。纵然魂魄被毁,纵然时间消逝,在戚家所经历过的一幕幕,他方绮即使粉身碎骨都不会忘记,绝不会忘记。
Fernando既不反驳也不肯定,只垂了手淡定重复:“是戚予风,先生。”
就在夏云易忍不住跳起的时候,耳边“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一直到Fernando微笑的脸被关闭在电梯门口,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张朝天才终于憋出酝酿许久的第一句话:“鬼门压线,是大凶之兆。”
“是是都晓得你会风水……不用再显摆了。”夏云易心事重重,只觉得满身疲惫,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想说,推门进屋后径直趴上最大的一张软床。感应系统后知后觉的奏效,内嵌型的墨石廊灯顺次亮开,壁炉蓬蓬点燃,橙色的光芒映照出上面排列的金银器具。
房间极大,两间主卧室各有分区,被张朝天摸不出材质的细绒毛毯通地相连,散出舒适的热度。顶上的水晶吊坠如流苏垂挂,晶莹剔透,更胜灯火。张朝天嫉妒的龇牙咧嘴,对着墙上斜插的一把中世纪古剑久久不能释怀。小天则简单的多,在毛绒绒的地毯上从南滚到北,滚的不亦乐乎。
不消一会儿就有服务侍从在门外问候几人今日在酒店的安排,也好做进一步引导。小天嚷嚷着要去糖果游乐城,说什么都要把侍从拽走,张朝天怕再闹出洋相,趾高气昂的点了十几种他连名字都叫不出的进口酒水,坐在外间开音响效果看电视。
电视声音又吵又杂,夏云易把头埋的更深了些,思绪却一圈圈卷入不可知的洪流。他很想戚予风,这一刻,这一瞬,思念无端而来。魂魄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无人可知的冗长的混沌里,一直以来坚持着自己的执念,除去死于非命的不甘,便是想念。他想见戚予风,这辈子还想再见他,还他一句“我回来了”。
第一次进入Vincent酒店时,自己还是个普通的平民百姓,形态神情比今天的张朝天好不到哪去。离开学校,费尽千辛万苦在电视台找到一份后勤工作,整日整日拿着微薄的薪水度日。因为这样的工作性质,时不时可以遭遇名人,从商界精英到影视明星,无一没有涉及。直到有一日,他躲在后台偷瞄到了那个叫戚予风的男人,声势如日中天的戚氏集团的三少爷,也是唯一一个肯放下身价参与这种公共性质拍摄的戚家人。
那一天的戚予风穿着浅灰色的羊毛衫,翻出海蓝的织线内领,坐在主持人右手边的红皮小沙发上。他的眼睛很温柔,鼻子英俊挺拔,弯弯的眉角几乎摸得到弧度,那天的主持人频频失态,在后台的导播气急败坏说,原本准备的几个刁难犀利的问题居然被主持人自作主张的改掉了。方绮可以理解,甚至如果此时此刻和戚予风对面款款洽谈的人是他,他也会不动声色的隐去所有恶意和刺芒,只露最美好的一面给这个温柔的男人。
徐度如风,温文尔雅,是他对戚予风的最深印象。
戚予风的宽和待人和耐心善性,使得他很快成为电视台的座上宾,不同的是,这次台长是处于真心的邀请,而非一味炒作卖点。那一天终于寻着机会,方绮鼓起勇气去给休息室的戚予风送上一杯热饮,因为太紧张,杯子在桌脚处发生了碰撞,旁边的保镖眼明手快的阻挡,却没有快过方绮不顾一切的伸手保护。
满满一杯热饮全部泼在方绮的手背上,只零星几滴溅入戚予风的脚下,不着痕迹。方绮的手面迅速浮起一层红肿,灼伤的疼痛远远超乎预计,即使方绮做了万全的心理建设还是在第一时间被痛出眼泪。匆匆丢下一句对不起,方绮便头也不回的狼狈冲出去,连满地残局都来不及收拾。跑到洗手间,一双手已经肿成烤红肠,方绮哆嗦着夹开水龙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哗哗的流眼泪。
这种疼是能记一辈子的,方绮冲着自己可怜兮兮的双手苦笑,希望这场烫伤能值得。至于值得什么,不管是台长暴跳如雷的解雇书,还是戚予风的私人保镖的质问,他都不会后悔。自己下的赌,输还是赢,都该有承担的觉悟,无关怨言。
数分钟后,洗手间的门开了,那一天上苍厚待于他,一场疼痛,让他等来了一心所求的戚予风。戚予风当时就那样愣在了门口,水流哗哗的冲刷着两人的邂逅,即使这场相遇始于一场有心的算计。
真实故事并不如童话那样纯真美好,第一场赌博里,方绮有幸赢了,而他却用余下的一生在感激,感激能遇到这个人,爱上他,至死方休。之后俩人相恋渐深,戚予风不止一次在床上搂着他说:“你不知道我那天打开门看到的景象,你哭的两眼通红,眼睛里却意外的沉淀着某种决绝,像倔强又有点不甘,情绪啊都浸泡在眼泪里,勾人的要命。”
“勾的就是你,我当时就是在等我们戚少爷乖乖上钩,怎么样啊?”
“那我可真要谢天谢地,谢谢老天让你勾中我。”
我们都饱含感激,当初是,如今还是。
我不奢求时光倒流,逆转生死只为再见你一面,所以求你……千万不要叫我失望,戚予风。
头顶蓦然炸出一团亮光,凑着清新的空气迎头盖下。水滑的锦面被被张朝天冷冷掀开,居高临下盯着企图溺死自己的方绮:“现在想死了?早干嘛去了,你既继承了这条命,就给我好好活着。”
“怎么可能会死,”夏云易讪讪的爬起来,“要死也要拖上几条命,不然我这厉鬼之名可就白叫了。”
起身搔搔头,夏云易对张朝天说:“既然来了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吧,反正我掏钱,我晚上也是要出去party的。”
张朝天恨恨的咬了咬嘴唇,土包子进城两眼摸黑这种事他打死也不肯承认,又拗不过面子,便拽走一个服务生带自己去洗浴温泉。人都走后,夏云易又在床上发呆一会儿,慢腾腾也穿衣出去了。既然来了这里,就必然要得出些结果,想要旁敲侧击的再次接近曾经的人,这家酒店将是他摆脱厉鬼身份的第一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