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请让属下跟着——”身边有人轻呼出声。
    摆手让他别再说话。
    正是情况特殊，才一个人进去为好。其余人，以防万一，在周围守着就好。
    在查案之中，不知为何，总有预感，这人的脾性与叶笙有几分相似。
    在这一片老槐树林的深处……手染了多人鲜血的凶手，那个总是在人们眨眼之间就消失不见的戏子，这一次，再不会让他就这么逃了！
    等不及京兆府的人了。
    屏息，尽量轻步地在槐树藤萝之间穿行，耳边仔细捕捉着溪水声响，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逆溪而上，在山半腰，有一处竹屋小院。那里，住着一个常下山行医却不收任何费用的年轻医者——这样一位善良颇受村人爱戴的年轻医者，是在去年年末才搬到这里。
    村人只知他来自南方，更多的确是一问三不知。半山腰的地产，属于临近小镇的一户商人家所有，据说原打算在这山上建一处果园，但近些年资金紧张，只得将房屋出租。至于租户来自何处，屋主回答亦是只知其为南方人。
    不过，在这些之外，还有其他诸多线索，近些时日的戏子杀人案，凶手，应该就是隐居在此的年轻医者了。
    幽深树影之间，有乌鸦嘶哑叫着扑棱棱飞过。
    不想，在终于走到槐树林边沿时，斜对面的槐树之间，竟走出了一个人，如闲庭信步一般，走至近前，拱手行礼，“你，是明寺丞？”
    来者穿着皆为大理寺打扮，面容却并非大理寺之内的任何人——是淡淡微笑着的英俊的年轻男子的脸。
    是形容之中，那个年轻医者的脸。
    “你，为何还要如此化装进来？”心下震惊，问话时并不显露半分。
    “寺丞大人带来的大理寺精英们将敝人的偏僻小院包围得如此严实，不如此化装，可回不来。”他轻笑答，语气亦是轻松，就在身边信步走着，仿佛是在陪同着他所邀请之人一道，待到了他的家中之后，也不过是如平常那般的品茶论事。
    走出老槐树林时，落下的阳光一瞬晃眼。
    林子空出的地方，是一处三面有小溪环绕的竹篱宅院，木屋不过左右连同中间客厅一共散件，厨房紧挨着院子里的一块菜畦。
    若是偶尔路过的旅人，也只会以为这里所住的是一位隐居世外的清修之人。
    “进来吧。”他语气轻松地说道，推开竹篱小门，做了个相邀入内的手势。
    也不像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在内里埋伏着，再怎么观察，也发觉不出任何可疑之处。就好像，他真的是在诚心诚意地招待一位贵客友人一般。
    脚下只略一犹豫，还是跟着他走到了院子里。这时他忽然回头，歉然笑道，“明寺丞大概是查到了在下的名字罢？不过，还是该再自我介绍的才好。在下苏竹，明州南镇人氏，久仰寺丞大名，今日有幸得见。”
    曾有过许多名字，但最初的真实姓名为“苏竹”的千面戏子，也是一个擅长医药、救死扶伤的医者。
    再掩不住讶异，一怔之下，已拱手还礼，“大理寺丞明萧。”
    到了客厅，见桃木方桌的桌面上，有未收拾的两只白瓷茶盏，深碧的细碎茶叶沉在盏底。
    “你，适才难道是匆忙送人下山的么？”
    他只望着我，面上淡笑似有几分赞赏之意。
    “是谁？”
    他仍是，“一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一面之缘？”
    他不再理会这个问题，而是站起身，往外边走去，将晒在外边竹架子上的棉被收了进来，放在一侧的藤竹罗汉床上叠好了，又小心放进了柜子之中。
    “将这房子租给我的人家很好，善良守法。还望你们查明关系后不要牵连无辜。”他淡淡说道，随即在方桌边坐了下来。
    “若真无关系，我们自然不会牵连无辜。”
    他抬起视线，望了我一眼，对我所说的话，似乎并不怎么相信，但也懒得再开口说些什么。
    “你，不逃么？”
    “为何要逃？”他淡笑反问，“我的目的，都达到了。”
    “你的目的？是什么？”
    虽然已算是查出了真凶可能的行凶动机。
    “寺丞大人坐下罢？时候还够，正好还能煮一壶茶。”
    估算之中，京兆府的人要赶到这里，确实还须要至少一壶茶的时间。但他指的大概是别的什么。
    说话间，方桌旁小炉子上的铜水壶壶嘴已在向外吐着白汽。
    很快，一壶清茶泡好，清香幽幽沁入肺腑。
    清茶缓缓注入杯盏之中，他淡笑着开口，“剩下的时间，也刚好够回答几个明寺丞你很想知道的问题。你，想好要问什么了吗？”
    +++++++++++++++++++++++++++++++++++++++++++++++++++++++++++
    （安采薇）
    外间都传毓王府内妻妾相敬，家室和美非常。此次曲晗湖出游，更是携了王妃与两位侧妃同行。
    也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样子。
    燃灯节日，城内外皆是一片欢快气氛。但在这保持着中速前行在队伍中后的马车内，空气却是沉闷凝重。
    “妹妹可还好？”坐在对面的青菱微微笑着开口问道。
    声音极是轻柔。
    “还好。”淡然回答。
    青菱“哦？”一声，神色竟颇有些为难，“听闻妹妹你前些时候在水临阁，有歹人袭击驸马爷未遂。妹妹当时可有受波及么？”
    心下虽微觉异样，仍是摇头笑答，“多谢关心，无事。”
    若是以此事做文章，想必穆离也不会高兴。退一步说，反正如今也不必再担心什么了，自然也无甚畏惧。
    此次，毓王与王妃同乘，而两位侧妃却是随于其后。
    不知如此的安排究竟何意，是为了向外界显示其后院和睦么？否则，毓王府不过再多来一辆马车，怎么说也不至于过分。
    筵席时随毓王穆离坐于主台一侧。筵席至半酣时，不想竟有饮茶节目。
    由王公贵族们将所得珍贵茶品献上，但并不报知品名，而是一一由宫内的茶博士来鉴别。过了大约有七、八种之后，有一样茶，却是连最厉害的茶博士也查不出了。
    “这一样，是方山‘露牙’【1】。”因一时看得有些入神，恍惚间又记起在兰蕙馆时的许多事，一不小心，竟将心底之话说了出来。
    不想主台上竟一时静了下来。
    将茶品献上的是梁王世子，此时一脸的震惊，却又连连点头，“正是！正是‘露牙’！”
    真是未想事情竟发展如此，到后来——
    “宫内茶博士对南方茶所知不过皮毛，若安侧妃你得空，便入宫来教教我们可好？”皇帝身边坐着的周淑妃笑若春风道。
    “承淑妃娘娘赞言。淑妃娘娘所命，采薇自当趋赴。”深深福身行礼。
    心底不由暗骂自己多言，竟又惹上了麻烦事。
    所幸在饮茶节目之后，众人又开始谈论起了别的，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坐了一会儿，便向穆离告假，“王爷，妾身体略觉不适，请恕先行告退。”
    除非突发重疾，回程时应是一起的，此时告退，倒也正好可以在周围走上一会儿。
    不想穆离竟起身一同离开了，似是不胜酒力，一副想要出去散步缓口气的样子。
    走下主台，沿着湖边栈桥走了一段，一路沉默。
    “请毓王爷留步。”身后有女子的声音传来。
    穆离眉头一皱，转过身去，“皇姐有何吩咐？”
    我却正好借机离开，于是向二人深深福身行礼，“贱妾先行告退。”
    身后，两人的说话隐隐传来。
    “这件事，和你无关么？”
    “皇姐指的什么……？离，不明白。”
    走过拐角的大山石，就再听不见。
    不过，即使只是这两句……还是不必再深究了罢。原本，这些不过都是些距离太过遥远的无关之事。
    清风徐徐，微微的凉，信步其间，却是十分舒服。
    不想走了不多远，竹林间的空地，清凉如水的月色之中，竟有淡妆青衣的女子翩翩起舞，这一舞，竟是那日在水临阁所见的独舞“青莲”。
    舞蹈之人十分专注，直到一舞已毕，才注意到旁有人在看。
    “你是……”
    “你是……”
    是适才席上，大约只说过寥寥几个字的后宫之人——是任贵嫔，从前曾因某事而听说过。
    “毓王侧妃安采薇。”微笑道，“你适才一舞，真如天人之姿，美极。”
    “多谢安侧妃夸赞。适才不过想起了一位故人，才有此一舞。”任贵嫔淡笑着回答，也再不多留，告辞后便往回走去。
    也是席间出来透气散步的罢，却不比得我这样的闲散人等。回去的晚了，可不知会有多少人以此为话由又说上多少风言风语。
    曲晗湖中央沙洲，有烟花升腾，在夜空中绽放出绚烂如幻的花样。
    湖沿，此时亦有千百祝愿灯盏先后升起，有如星点璀璨，缓缓融入夜空之中。
    而转过身时，却见曲晗湖沿的这一段栈桥的尽头，闪过一个白衣的身影。
    ==================================================================
    【1】方山露牙：李肇《唐国史补》：“风俗贵茶，茶之名品益重……福州有方山之露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