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1章 重生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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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夜很深,下着雷雨。
    时值秋末,草木皆枯。密密麻麻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低矮的坟头。
    浑浊的泥水从新坟的土壤上流淌成沟壑,漆黑的天幕划过一道惊雷,瞬间照亮这个寂静的坟地。
    坟头一角的土壤动了动,突然,一只小小的手掌从里面钻了出来,白皙的指尖混着泥土和血丝,顿时,四周的空气越发的阴冷了。
    长翎回到了十四年前,那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那个夜晚……
    恍若是在急切逃避着什么似的,她发狠的从土壤里用力爬出。
    豆大的雨点打落在上好的云锦缎面上,被雨水侵湿后的布料显现出诡异的暗红。就如同开在坟头的曼珠沙华一样。
    一道闪电从漆黑的天幕间掠过,照亮长翎被雨水肆虐过的脸庞,脏污渐去,露出一张五官尚未长开且的脸,六岁的孩子面黄肌瘦,一双原该带着生气的眼眸如今却是死寂的,仿佛失去了灵魂。
    忽然的,她仰头凄惨一笑。雨水落在发红的眼眶,恍若泪滴。死寂的眼眸里忽而透出一股坚毅。
    她站起身拼尽气力的朝林子隐秘之处踉跄的跑去,曳地的红衣沾染了肮脏的泥水枯叶。
    躲藏在一个阴暗死角之处,长翎靠着一棵枯桐轻喘着气。淋漓的雨透过丛丛枝丫坠落在她浓密的睫毛上,像是挂了珍珠,她一眨眼,水珠便掉落在地,发出细不可闻的破碎声。漆黑的夜晚像是一个无形的魔物,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息。她捂着心口难受的皱起了细眉。
    这时,雨声渐小,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忽然传来,她立刻屏住了呼吸。
    仿佛万物都静止了般,没有了淅沥的雨泣和轰隆的雷鸣,只有那人一袭白衣缓缓轻踏而来的脚步声。青色的竹伞遮盖了那人的面容,只看得见那人尖削白皙的下巴和纤长凝脂般的手指。
    坟地里缭绕着灰白的薄雾。那人腰间系着一块上乘的水玉,白如割脂,精光内蓝,有精致的云纹嵌在温润的水玉之上,在这个冰冷的雨夜散发着柔和的光泽。水玉下垂着天青色的流苏,随着那人走动的步伐正轻轻摇曳着。
    行至一处缺了角的墓碑前,那人停了下来。及腰的长发被风刮得斜斜的雨水打湿了些许,青竹伞下,那人有一双令人琢磨不定的淡色眼眸,眸子微微朝墓碑后面塌陷的湿土轻轻掠过,多了一丝疑虑。并没有多待片刻,那人便悠然转身离开,就像天边一朵闲散的云,轻轻的出现在人们的视线,然后又在无人察觉时悄然的离去,仿佛就真的只是恰好路过。
    那人的身影逐渐淹没在一片漆黑之中,长翎嵌进土壤的手指才终于松懈开来,她安心的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雨,渐渐的小了,她站起身朝着蜿蜒的林间小道走去,分明已经累极,却硬要强撑着精神一步也不愿停歇。无神的瞳孔就像一片荒芜干涸的湖泊,没有清澈的水流,更没有倒影在水面的繁花似锦。或许是想到了些什么,忽而会露出自嘲的笑,间歇会跌倒在路旁浑浊的泥洼里,溅满一身的黄褐色恶心的泥水。
    全然不在乎一脸一身的脏污,她如同一只负伤的幼兽一般挣扎着重新站起身。她很清楚,如果现在若是倒下去,或许永远都等不到再站起来的那一天。
    年幼的小孩笑着跌倒,跌倒再笑着爬起来,若是有寻常百姓经过,怕是会被这诡异的场景吓得不轻。
    前面的道路仿佛永远都走不完,长翎有那么一刻希望时间能在此刻停止,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醒来。如果经历的所有能够在醒来的时候恍然发现自己只是在家睡了一觉该有多好。可是,鲜明的记忆深深的提醒着她上一刻她是怎么死去的,又是怎么复活的。
    被自己所铸造的利刃一剑贯穿心脏的感觉可真是……长翎凄凉一笑,散落的长发粘腻在脸庞,形同鬼魅,她缓缓的闭上了眼,一滴泪从眼角无声滑落……
    六岁就是在这个坟地里遇见他的,他就像上天派下来的神仙一般,将她从漆黑的坟墓里救了出来带到了南华仙山,那时候由于身体实在太虚弱,只恍惚记得是个穿着白衣的少年。无意之间手里挂住了那人腰间的九霄扶云佩,就是因为那块玉佩她后来才认出了他。他叫流轩,他的人就如他的名字一般温和。
    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踏上修仙寻道之路,因为他,她开始夜以继日的努力修行,只为有朝一日能够与他并肩。
    死前的那一幕在眼前几番重演……
    那时候也下着雨,庭院里姹紫嫣红,细细的雨丝低落在红的黄的蓝的花朵上,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只是她根本没有心思去看那些赏心悦目的花朵。因为在她的面前,她最心爱的男人正拿着剑指着她,以前她总是夸赞流轩手臂修长,拿剑除妖的时候显得特别潇洒俊逸,但是当剑的主人正拿着剑毫无感情的注视着她的时候,她顿时感觉到了深深的绝望。
    身形高瘦的流轩一袭白衣长袍,身后跟着几十个白衣弟子。平时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换上了例行公事的冷漠眼神。
    “我奉掌门之命……前来缉拿南华逆徒……长翎……”毫无情绪起伏的冰冷声音,和记忆中温柔的感觉简直是天壤之别。
    他始终不信她,无论与他在一起多久,他总是不相信她。如果她说她没有杀害过同门,他会相信么?呵呵,无数次的试探证明,他绝对不会相信她。心早就死了,为何还要留给自己希望呢。索性破罐子破摔,长翎嘴角一挑,轻笑一声,说出来的话冷情至极:“我倒要看看,今天是你死,还是我亡……”
    往日比剑,总是能赢过流轩,但是她知道,那些都是流轩为了哄她高兴特意让着她的。很多时候长翎喜欢选择比较极端的方式处理问题,流轩不止一次纠正过她的这种态度,但总是纠正不过来,有时候流轩是真的为长翎这种自我毁灭式的行为感到恼怒。
    流轩示意身后弟子静观其变,执剑自己一个人向长翎迎了过去,看着她目空一切的熟悉眼神,流轩无奈的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剑气相缠,庭院里的新开的鲜花被凌厉剑气震碎得漫天飞舞。长翎给了流轩一个挑衅的眼神,招招不让分毫,流轩敛了心神,专心应战。他必须赶在师傅赶来之前,结束这场无谓的战斗。
    长翎勉强躲过迎面而来攻势,看来自己的这个师兄曾经在她面前隐藏了不少的实力呢。乱花渐欲迷了眼,过了几招之后,长翎便觉得有些累了,出神的看着那张自己爱慕了十多年的面容。干净清俊的眉眼始终都百看不厌,以为对他的感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减淡,但是却恰好相反,时间越久,那份已经在心底扎了根的情愫只是越来越浓罢了。所以心底那份独占欲也渐渐强烈得可怕,忍受不了他看向任何女人的眼神。所以,她经常会因为一个女人和流轩发生不愉快的事。她也厌倦了这样的自己,想改可是试过了,根本就改不了的。所幸放弃,随心所欲做着自己想要做的事。
    面对着迅速靠近身侧的剑气,长翎干脆闭上了眼,她在流轩身上耗费了太多的爱,她真的已经感到累了,想要结束这场没有结果的爱,唯有死去。等了许久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眼前却是流轩微带怒意的眼,“你就这么想找死么……”
    极少看到发怒的流轩,因为流轩平时总是给人一种温温润润很好亲近的模样,鲜少会将这样的怒气喜形于色,就连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争执的时候,多半也是长翎一个人在那里气得跳脚,而他却仍是泰然自若,完全的事不关己。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长翎看着流轩的眼神多了一抹讽刺,她火上浇油的笑了,“大师兄,你今天来不就是为了杀我的么?”
    流轩一窒,哑口无言。死死的瞪着长翎,眼神忽明忽暗,“……”
    忽然感到腰间多了一双有力的手,长翎正疑惑流轩突如其来的奇怪举动,然后就被这只手的主人抱着不容反抗的将她从半空中拉回了地面。长翎正欲开口讥讽,一股力量便将她推到了一片半人多高的花丛之中,正疑惑这是个什么新奇的死法时,一片阴影罩了下来,随即,唇上传来一阵湿软。流轩直接将长翎压倒在了花丛之中。借着花影重叠的掩饰,隔绝了其他人的视线。
    完全是带着侵略性的强吻,和流轩儒雅的外表气质完全不合,她以为,像流轩这样的人应该会选择一个杨花纷飞的时候,然后春风细雨般的去轻吻一个女人。这种仿佛要将她吞噬殆尽的感觉令她的心脏无法压制的砰砰乱跳。这还是流轩第一次如此主动,她有些傻了,愣愣的睁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细密的睫毛,清淡的远山眉。长翎以前总是喜欢用手描摹他生得精致的眉眼,尤其是在他认真看书的时候,她最喜欢去骚扰他,每逢这个时候,他都会把她当成透明的,直到她觉得无趣了便自己离开。在长翎眼里流轩是一个非常被动的男人,有时候长翎会打趣的道,流轩大师兄,你其实是女人是吧。流轩听闻也只是眉头稍皱,也不说话,任由她胡闹。
    十指相缠,用力的握在一起,这个吻短暂而强烈且又令人窒息,让长翎根本回不过神来。流轩看着身下被自己吻得失神的女子,乌黑瞳仁里难得的露出了久别的温柔。有那么一刹那间,长翎觉得他们又回到了从前,从前那个两人毫无芥蒂在一起的愉悦时光,他任由她欺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有时候被她尖酸刻薄的话欺负得狠了,也只是红红眼睛,只要在这个时候说一两句好听的话,她的师兄就又会对她露出迷人的微笑。
    只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之间像是隔了一条怎么也跨越不过去的长河,她在这头,他却在那头。话少了,即使朝夕相见,也形同陌路。曾经那个觉得被自己完全掌控了的温柔少年,是何时渐渐从她的手心里挣脱,逐渐成长为一个冷漠无情的男人的。
    “你走吧……”像是叹息般的声音落在耳畔,随即感觉怀里被塞了一个温热的东西,长翎低头一看,是一块碧绿的环形玉饰,是灵隐。灵隐顾名思义,能够将修仙者的气息全部隐藏的灵物,一些不想被打扰的隐世仙人最喜爱的宝物。
    “找一个依山旁水的地方,静静的过日子,不要再回来了……”
    不要再回来么,放走她,大师兄你又要如何给掌门一个交代呢,不管她们之间曾经发生过多少不愉快的事情,至少在这一刻,长翎觉得自己是开心的。流轩,谢谢你到了这一刻依然对我很好。只是现在的我已经不想再亏欠你任何人情了……
    有些贪恋的看着眼前人的眉目神情,在流轩拿着剑要在自己身上制造出伤痕的时候,长翎阻止了他,并夺过剑笑着对他道,“我来……你把眼睛闭上……”
    流轩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听话的闭上了眼。长翎仿佛又看见了很久以前那个只听自己一个人话的少年。如果她此刻将这把剑刺入他的心房,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选择相信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庭院里满耳都是飞花飘零的声音。
    当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在流轩耳畔响起之时,流轩震惊地睁开眼,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肝胆俱裂。视线往下,锋利的晴宵剑刺穿了她的心房,抑制不住的鲜血顷刻之间晕染了她雪白的裙裳。就像是一朵艳丽的红莲,慢慢的绽放。当他再次抱住她的那一刻,他的手竟不住的颤抖起来。
    “流轩……你大概不知道,从你把我从坟墓里救出来的那一刻,我这里……”长翎虚弱的用手指了指流着鲜血的胸口,继续道:“这里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这么多年来,我的世界里只有你一人,我的眼里也只注视着你一个人……可是,为什么你总是很少信我呢?”
    听到坟墓那一句时,流轩的眼里闪过一丝迷惑,随即很快便被浓浓的痛楚所替代,颤抖着声音在长翎耳畔轻声的道歉:“……翎儿……对不起……对不起……”
    长翎的手粘了血,抚上流轩脸庞的时候也留下了血色的痕迹,“流轩……是你给予我新生,现在,我只是将它还给你罢了……所以,你用不着愧疚……”也用不着再在我面前演戏了……
    零碎的花瓣弥漫了整个视野,一只通身雪白形似燕子的飞鸟不知何时在长翎的头顶回旋着不肯离开。
    本应该是温暖的季节,可是长翎却感到无端端的寒冷,长翎想要张嘴呼唤那只飞鸟的名字,也只是将那个名字停留在了喉咙里,无力发出声音,渐渐的黑暗袭来,连流轩的面容也看不真切了,其实死亡对她来讲,反而是一种解脱……
    以为再也醒不过来了,就仿佛只是睡了一觉般,睁开眼她还活着,她还有呼吸,只是她发现自己身在棺材中,手脚也变得很短。整理了好一会儿的思绪她才意识到自己是重生了,回到了十四年前。
    她知道,只要稍微等待一会儿,就会有人将她从坟墓里抱出,但是她再也不想和那个人纠缠了。既然是重生,那便不要再走同一条路,不要再去爱上不应该的人。所以她发了疯似的拼尽力气爬出了坟墓,然后成功的躲开了那个人。她接下来的打算已经计划好了,那就是回家陪着爹爹。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长翎绷紧的神经稍微松懈了一小会儿。拖着沉重的脚,继续前进,她告诉自己只要再坚持一小会儿就可以见到亲人了,前尘往事皆烟消云散。如何深爱一个人那也只是前世的事情了。和今世的她无关,仿佛只有这样的劝告着自己,心口的疼痛才会轻减一些。
    被水雾笼罩的村舍渐渐冒出头来,山间有清脆的河水声,湿漉漉的道路上新留了一行小小的脚印。一只雪白形似燕子的飞鸟跟在长翎不近不远处。
    长翎抬头望去,“白羽?是你么?”
    飞鸟只是在原地回旋,并没有像其他鸟类一样被人类所惊吓而就此离去。这只鸟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好像认识她一般。
    长翎心底闪过一丝惆怅,白羽是长翎在南华修仙时发现的一只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倾诉的时候,她都喜欢对着一只鸟嘀咕。眼前这只虽然像极了她的老朋友白羽。没来由的她觉得心情好了那么一些。
    一夜的劳顿,一悲一喜已经让孩童的身体超过了负荷,长翎只觉得一阵晕眩,便无力的向后倒去。
    白色的光芒像烟火般一闪而逝,盘旋在半空的飞鸟转眼间化为一个白衣翩翩的少年郎,堪堪接住了晕倒的长翎。
    少年眉目俊俏,右眼下一粒殷红的朱砂,衬得肌肤塞雪。乍眼一看之下,已是极俊之容。只是双鬓间夹杂了一缕不合年龄的白发,但也无损少年的容貌,反倒是多了些出尘的味道。
    金黄色的阳光透过两人的轮廓映影出柔和的光晕。少年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淡色的眸子流露出柔和的光彩。水色的薄唇轻启,近乎呢喃的两个字随口而出,“……翎儿……”
    长翎只觉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意识朦胧间也来不急看清究竟是何人,只觉得手间似乎勾到了什么东西后便晕了过去。
    少年将手抚上了长翎的额头,眉头微皱,又看了一眼前方不远处正冒着寥寥炊烟的村舍。抱着长翎便走了过去。
    晨间湿漉漉的小道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足迹,晕倒的长翎手间拽着一条白如割脂的玉饰,天青色的流苏随风轻轻的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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