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烟月不知人事改(1)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6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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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庆四年,钟皇后于春季三月初逝世。钟景帝大手一挥,宣告在京都佛殿的大堂里,举行盛大的哀悼大会。目之所及处,朝野哀嚎。
    那日清晨,钟楚行正蹲在雕花的窗台上,牙齿咬着汤匙,一双眼里兴致昂扬——逗鸟儿玩。
    黄鹂雀儿红喙尖羽,毛尖儿哧溜光长。钟楚行嘴巴里含着米汤,伸手就去揪它尾巴。黄雀尖叫一声,惊得窗外虫鸣四起。
    钟楚行哈哈大笑,汤匙落下地来。身后的仆役们喜笑颜开地,赶忙从袖子中扯出手帕来,上前去抹他嘴角的汤渍。
    一片嬉闹声中,有侍卫推门进来,跪在地上禀报一声:
    “钟皇后今日不幸仙逝,还望皇子于明日子时,赴佛堂祭奠。”
    钟楚行闻言,嘴里情不自禁地嚼巴了几下,愣了愣神。嘴里的口水都沤出了馊味来,他尖叫一声,哭了。
    钟楚行是红着眼去参加母亲的葬礼的。月黑风高夜,也没看清怎么行的礼,怎么上的香,糊里糊涂地,身着白衣的哀乐师锣鼓一敲——
    “嘭——”,下葬了。
    钟楚行跪了一个晚上,隔日清晨,一双眼皮肿成了桃子。
    他为这两件事难过了好久。一件事是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去世了,死了,就再也活不回来;另一件是自己的一双眼睛都快哭瞎了,实在是太红太肿,有碍观瞻。
    这是六年后的春天,已经过了三月三踏春的日子。有婢女素手擒着一纸鸳鸯,从门框外探出头来:
    “嘿。二皇子,今日放风筝吗?”
    钟楚行鼻头湿湿红红的,他低头寻思了一下,抬首道:
    “好!等等我,我去换件好看的衣服!”
    他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懊恼地摸了摸眼睛,都过了六年了,眼睛怎么又长了一分呢?他在心里想,如果当时不哭就好了。
    钟楚行这孩子性格开朗,活泼可爱,礼节上也没太多的忌讳。他平日里也喜欢和侍女丫鬟们一起玩——年纪大一点的宫女,才更会体贴人,怀抱也更温暖。
    钟楚行扯着线,在草地上拼命朝前跑。身后的风筝随风飘扬,一对鸳鸯漂浮在白云之上。
    暖春时节,莺飞草长。
    要说这一对鸳鸯,本应该两个人放的。把风筝给钟楚行的那位婢女,暗中策划了好久,心怀叵测——不做春燕不做老鹰,她偏偏做了一对鸳鸯。正当她志得意满趾高气扬,正准备上场的时候,却被人下了泻药。
    看来心怀叵测的不只是一个人而已。婢女憋屈着脸,拉肚子去了。
    一对鸳鸯打结了。钟楚行扯着线,没飞多久。春风吹过,柳树飘摇飒飒作响,鸳鸯落在了远处。
    钟楚行挠了挠后脑勺:风筝不见了!
    他懊恼地抿着嘴唇,沿着手里的线便去寻。他越走越远,脚染青苔。钟楚行轻轻推开了一扇门。
    他从没有来过这个地方。木门嘎吱嘎吱地响,摇摇欲坠。他抬眼看去,有人影在不远处晃晃荡荡。
    钟楚行下定决心搜索一番,终于在草丛里找出了风筝来。他高兴地咧开了嘴,转身就走。
    这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沉闷的咚咚声,以及一道温婉清澈的,流水的声音。
    他停住了步伐,回过头去,那道隐约的人影还在不远处摇摇晃晃。钟楚行情不自禁地跨上前去两步。
    这是钟楚行第一次见钟燕云。
    此时钟燕云躬着身子跪在溪边,拿木锤捣弄着手中的衣物。几缕散开的青丝胡乱垂在他脸侧,容貌模糊看不清楚。
    钟楚行好奇地踏上前去两步,手里握着一对鸳鸯,童声稚嫩:
    “你在做什么呢?”
    钟燕云回头一见是他,放下手中的木锤,朝钟楚行跪了下来。
    依旧是垂着头,辨不清模样。钟燕云轻声说道:
    “参见二皇子。禀告皇子,奴才刚刚正在洗衣服。”
    钟楚行习惯了别人向他屈膝施礼,那人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十分好听。他点头示意钟燕云起来:
    “我知道。你是太监吗?你叫什么名字呀?”
    钟燕云站起身来,也不过是与钟楚行年龄相仿的孩子。身子骨孱弱,比钟楚行高出了半个头多。
    钟楚行心生好奇,上前去拨开他脸上散乱的头发。眼前这人周身落魄,衣裳发黄发白,面颊却很干净,很白皙。
    钟燕云僵着身子,不敢动了。钟楚行细细看了看他的脸,这样的容貌在皇宫里根本算不上出彩,顶多便是清秀。钟楚行放开了手,他小小年纪,早见惯了英俊的艳美的男子女子。偏偏眼前的这个人,狭长温和的一双眼,让他觉得舒服。
    他继续问道:“说呀,你叫什么名字?”
    钟燕云低头:“奴才名唤燕云。”
    “你姓燕?”
    钟燕云犹豫了一下:“不,奴才姓钟。”
    钟楚行眼中精光一闪,恍若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
    “哎呀,钟可是国姓噢!难不成我还要叫你哥哥?”
    钟燕云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微不可闻:“还请皇子责罚。”
    钟楚行觉得无趣,钟燕云高他一个头,却偏偏要在他面前伏低做小。他眉头一皱,偏执道:
    “我就要叫你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钟楚行不依不饶,嗓门洪亮地,惊得林中鸟雀四起。钟燕云一张脸越涨越红,恨不得把头埋到胸口里去。最后实在无法,他通红着脸,张开了嗓子:
    “够了哦!再这样叫下去,你就成公鸡了!”
    钟楚行愣了一下,听罢哈哈大笑。他突然豪迈地搂过钟燕云的肩膀来,压低声音,戏谑道:
    “我要是鸡,好歹还是公鸡,有鸡鸡的。你呢,你有鸡鸡没有?”
    钟燕云吓得,脸上热得快要喷出火来。他语无伦次道:“你,你……你小小年纪的,怎么知道这种事情……”
    钟楚行色眯眯的怂了他一下,故意想要刺激刺激他:
    “我可不小了,我下面那话儿,都发育了呢。你呢,你有没有?”
    钟燕云越退越后,将嘴唇都快咬出了血来:“没,没,我没有。”
    钟楚行拍手大笑:
    “啊哈,我就知道你是太监!”
    “我才不是太监!”钟燕云愤愤抬头。
    钟楚行疑惑道:“不是?不是太监怎么可以留在皇宫里呢?皇宫里的男子,除了皇族贵胄,那东西通通都是要剪掉的呀。”
    钟燕云气恼他出口轻薄狂妄,低下眉头,不想理会他。钟楚行调戏他调戏得开心,搂着他身子,大大咧咧道:
    “好罢,好罢。我就勉强替你保存了这个秘密,我不会去告密的啦!”
    钟燕云沉默了一下,淡淡道:“那就谢过皇子了。”
    钟楚行无所谓地拍拍他的肩膀:“不客气,不客气!你刚才是在洗衣服么?”
    “嗯……”
    “来来来,我帮你吧!”
    “不不,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哎呀身子好热,手要放在凉水里浸一浸才舒服……喂,你捧着木杵跑这么远做什么啊?喂,喂!站住!”
    “真的不需要啊。皇子,你把衣服放下来罢!不,不是这样的。不要用力踩啊——木桶会烂的——啊!”
    “——呃。嘿嘿,对不起啊,下次赔你一个新的成不?”
    以后的每个清晨,钟楚行来的时候,总能看见钟燕云在小溪边上浣衣。在钟楚行终于踩坏了第十八个木桶之后,他终于学回了晾衣服。
    钟燕云挑着一担柴放在了小溪边上,钟楚行正支起木架,将被子晾了上去。湿湿的润润的衣物,透着柔和温暖的皂荚的香气。黄昏时分的夕阳下,阳光干燥晴好。
    钟楚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笑嘻嘻道:“看,我能干吧。”
    钟燕云浅笑:“嗯。奴才谢过皇子了。”
    钟楚行双手叉腰,佯怒:
    “喂,你再这样客气,我就天天叫你哥哥了!”
    “啊,奴才万万不敢当……”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哎,够了哦。”
    一步一个脚印,一行一道剪影。二人渐行渐远,童声青稚。春水桥下,黄昏向晚,枝上的春海棠花枝颤颤,怯怯露出了一个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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