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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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二天醒来,奶娘正坐在床头用手摸我的脸。她手上的肌肤粗糙,有些痒,带着些微的痛。见我睁开眼,赶紧缩回手去,怔怔地看着我。
我有些脸红,想起昨晚装睡的事,于是胡乱挣扎着起来,穿戴好了,才又想起昨晚抱了一夜的香炉不知被我踢到哪里,床头床尾找遍了也不见踪影。奶娘看不过去,将它从枕头边摸出来塞给我。
我更不好意思,难得的红起脸来。奶娘似是没瞧见,自顾摆好桌碗要我赶紧洗漱干净了过去吃饭。吃过饭,该是早课。今日的早课奶娘擅自改了题目,要与我说琴。我愕然:“外公不是不让我学?”
奶娘眉一皱,道:“那又怎样?”说完气定神闲地从柜子里抱出一把七弦琴放到跟前。我看着那琴,心想:“哎哟,老母鹅发威了,居然连外公的话都敢不听。”
初夏的五月,正是木兰花开的时节。窗外一缕阳光照在枝头上,莹白的花,每一片花瓣都亮得耀眼。树叶随着清风轻轻摇曳,传来细细的沙沙声。斑驳的光影透过红木栏栅的窗户格子晃在奶娘的脸上,看不清表情,只觉得她爬满细纹的唇角眉眼,藏着太多伤痕。
奶娘牵过我的手,虚按在琴弦上,喃喃道:“你来看,这琴是你娘当年用过的。她平生最爱鼓琴,曾经便是有一个人听了她的琴,不由自主地爱上了她!唉……如今想来,那真是你娘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我娘弹琴时可焚香么?”我怀里揣着香炉,轻易不肯离身。
奶娘却像是没有听见我问话,自顾说道:“你娘原本是不爱他的,但他太会哄人开心了。没有办法,那样俊秀的男人,又自命风流,若是平常的凡夫俗子倒也罢了,偏偏他还是个极有才的。至第一眼起,他便爱上了你娘,于是花尽了力气卖弄手段,什么哄啊,骗啊,情啊,爱的,终究是将你娘给——”
“你不是说我娘比我聪明么?哈哈,真是可笑,既然是聪明人怎么还会被人家骗?”
“是啊!再聪明的女人,遇上了他,也只有折服的份。”
奶娘叹息着,回忆着,渐渐露出神往的表情,突然又想起什么,脸色难看的冷笑起来,说道:“只可惜啊,世上的男人终究没一个好东西!他空有才学,却是个虚伪至极的龌龊男人,他先将你娘迷得神魂颠倒,到手后又不知珍惜,始乱终弃!害得你娘……”
说到此处,她扑通跪倒在地上,紧紧扯过我的手,颊上挂了两行泪,哽咽道:“小小姐,日后等你长大,切记要提防那些男人。尤其是长得好看的男人。越是模样漂亮,心眼儿越坏!”
哎哟喂,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我没好气地翻着白眼,嘟囔道:“哎!你也想太多了,我今年才十三岁,要什么男人!何况——我根本不爱听娘当年的事,你还是……”
“可我说的那个男人是你爹!”
我爹?哦!好吧,不过那又怎样?我说过了,娘已经死了,她的故事已经结束,曾经那些过往,与我何干?”
“是吗?”奶娘脸色苍白,不可置信地盯着我的脸。
我猜她大概以为我会很爱听娘的事,最好能与她同仇敌忾,从此对全天下所有男人敬而远之,结果我却让她失望了。我暗叹口气,不懂自己为何要被强迫着听那种老掉牙的爱情故事。
前尘过往,过去了就让它过去罢!
奶娘兀自出神,渐渐忘了最初要教我学琴的初衷。我负气地扯着她的袖子,不耐烦地问:“还学不学啊?”
奶娘无奈,瞧着我突如其来的兴致,有些疑惑与些微的不安。其实她并不知道,从很早前我就极想学琴的。这欲望一直潜伏在心底最深处,浸在每一根骨血里,就好像与生俱来的诱惑。只有将手放在琴弦上,才会觉得安心。哪怕并不拨弄,听不见任何声音,也没有关系。
这种心情是极矛盾的。
一面不愿听娘的事,一面却又执拗地想要模仿她曾经的模样:点上一炷香,嗅着炉里不断升腾的烟,让曼妙的琴音穿过耳膜沿着七窍浸进心里。这画面光是想象都会引起周身的战栗。
在琴声里,不用看清前世今生。自然也看不见,谁会成为我生命中的过客,谁又将历史的转轮里得到救赎——其实,聪明如我娘,不该不知道,因为一曲歌,一段情,看似轻易葬送的一生,实则多么幸福!
而我,甘愿在这样的幸福中沉沦。
唯一不幸的人是奶娘。她是死了心的人。学琴时,她故意没让我看见,在这具“绿绮”琴上刻着的父亲的字。就在琴徽旁边,用蝇头小字写着:
“当炉卓女艳如花,不记琴心未有涯。负却今宵花底约,卿须怜我尚无家。”
句首四字连起来便是:“当不负卿”——这是爹写给娘的情话。
奶娘教我的第一首曲子是《凤求凰》。她说,曲子里中藏着一段令人唏嘘的爱情故事。
故事的开端,情窦初开的少女年仅十七,比现在的我不过多吃了四年的米饭,却是个十里八乡都知道寡妇。
我不喜欢寡妇,皱眉道:“难怪你最近阴阳怪气。都说面由心生,原来你是听多了这些污泥八糟的东西,才难看成这般模样。”说完啧啧地咂着嘴,极嫌弃地盯着她胸前的两团肥肉,像是找到了不可磨灭的铁证。
奶娘下垂的眼角爬上一丝笑纹,就连粗糙的嗓音都显出嘲弄的味道:“听完你就会懂了,这故事值得——”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高深莫测地朝我看过来。
我镇定自若。心想这世上哪儿有值得一辈子记住的东西?亏得把我养大,还以为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原来终究是个傻子。我心里就像是被这香炉里的烟灰塞满,郁郁寡欢,为又失去一个明白人而感到遗憾。手里捧着的黄色小龙微微地昂着头,琉璃镶嵌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那表情似乎也在同意我心中所想。
耳边,奶娘继续絮絮叨叨地讲着。年轻的小寡妇克夫,因她年纪轻轻便死了丈夫;后来又有人说小寡妇不仅克夫还是个淫娃荡妇,因为她不知礼义廉耻,每日在院中弹琴,靡靡之音,时常勾引得路人不识回家之路;这话传来后来,变成小寡妇其实是山中狐狸修成的精怪,因要尝尽人世间的七情六欲才能升到天上做神仙,于是化去尾巴,投胎到卓府中做了主人家的女儿。否则,哪里有寻常人家的闺女长得如此心惊动魄,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我觉得好奇,问:“这世上当真有妖怪?”
“嘁!妖怪又怎的?当年她不过一心沉迷于琴鼓,最坏的却是那披着人皮,心里却住着恶魔的男人。他们得不到,就不断造谣,肆意伤害,恨不得彻底毁了她!”
世上真有这么坏的人?我虽然疑惑却渐渐信了奶娘的话,缩了缩脖子急嚷道:“怎么又来了?我是要听你说故事,不是听你骂人——还讲不讲啦?”
奶娘得胜似的笑笑。她已彻底激起我的好奇心。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是将我从小养大的女人,太了解我了。
我恼怒地瞪着她,差点举起手里的香炉砸过去。奶娘叹道:“你怎么还不懂?那小寡妇便是你娘。像她那种痴情的刚烈女人,自古以来是被男人伤害的对象。佛说三毒,贪、嗔、痴!哪一个不是由爱而起。你娘因爱生贪,贪而生痴,痴又生恨,周而复始……任年轻时再风光,到头来不过落得孤苦下场。女人朝华易逝,‘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遇上你爹,是你娘的幸也是不幸——”
她开始口若悬河,舌吐莲花地说服涉世未深的我。然而我天生是个喜欢忤逆人的,不耐烦地打断道:“那我娘原来的丈夫怎么死的?”
奶娘恕不及防。愣了半响终于道:“身有隐疾。拜堂那天死于心悸。”
“丈夫死了以后呢?”
“自然寡居在家。”
“那再往后呢?”
“再往后……便认识了你爹。”
“既然如此,他二人相恋关你何事?”
“我跟在你娘旁边,理当规劝。啊,不是——”奶娘知道说错了,神色慌张得企图挽回。可我没给她机会,追问道:“呵,规劝!我看,你是嫉妒!你恨我爹爱上的人不是你!”
“没有!”奶娘吓得脸色苍白,矢口否认。
可我怎会相信?
穿过时光,我仿佛已经看见,年轻时的她跟在美貌的我娘身后,带着强烈的自卑与窘迫,偷窥着不属于她的幸福。也许,她也曾想过逃离,只是因为不舍而放弃。因为她一走,便再也见不到我爹的面。比起诀别后的孤独寂寞,她更怕相思成灾。
老实说,我搞不懂,她与我娘到底谁更加不幸。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切不知,宁可爱这世上的一切,也莫要爱人么?因为人若爱上世界,只会贪恋世上的事,若是爱人,那爱己的心就不在他里面了。全都会陷在肉体的情欲,眼目的私欲和今生的骄傲里。这些都不是人能掌控的,乃是从魔鬼而来。
人心中若是有了魔鬼,那便是妖怪也害怕的。
想到此处,不由有些幸灾乐祸:“父亲啊,父亲。当年你惹得这女人为你春心荡漾,春情勃发,甚至最后连累母亲为你死去。这样的你,怎会有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