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浞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可是，我为何而活？我想爱的，我爱着的，都一一离我而去了，独独剩我一人在这孤寂复杂的尘世。我怨着的，他那样爱着我，对我恩宠相加；我恨着的，到最后，竟发现我内心对她存了一丝怜悯——不过也是爱而不得的可怜人，而且，如今她已身怀六甲。我亦曾为人母，想到新生的纯洁的小生命，总不由自主地怜爱。小豆子早已离我而去，即使她死了，他也是活不回来了。我又何必为了一个死去的冤魂新添一个小小的冤魂？
    其实，我一直要的，不过是一个真相罢了。况且，元凶是我，我去陪他，岂不更好？此时，真相已明，我已心灰意懒。
    然而，这一路来，我果真表现得如此明显么，明显到竟让韩浞发觉！
    “浞？你怎么在这里？”凌司羿从外边回来，见到韩浞，不免惊讶。又扭头见我，言语中霎时紧张起来：“纯儿，你哪里不适？”
    “陛下，我在出宫的路上偶遇娘娘，见她不适，怕她途中出事，索性送她回来了。”韩浞依旧恭谨。
    “传太医来吧。”凌司羿接替宫女扶住我，一边身后跟着的侍从吩咐。
    我看着他，念及宁馨的话，一时百感交集。我轻声宽慰道：“羿，我无碍，只是累了。韩浞，多谢你送我回来。”
    韩浞闻言，看着凌司羿，欲言又止，终究只是行了礼，退下了。待得进了屋，凌司羿亲自扶我躺下。我伸手搂住他的脖颈：“羿，这些年来，你可幸福？”
    他怔了怔，眸里神色复杂，有震惊、疑惑，更多的是欣喜。这些年来，我甚少做这样亲密的动作，也从来没有问过他，与我在一起，他过得可好。我总是自私地沉浸在自己的喜怒哀乐里，而他，也纵容着我，迁就着我。
    “纯儿，只要与你在一起，我每天都甘之如饴。”他认真地说，又问：“你刚刚是去哪儿了？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我笑了笑：“羿，这些年来，我总是很任性，让你受累了仍不自知。我从来没有好好地待过你，真的很对不住。”
    “无妨，纯儿，你若负疚，往后待我好些就是了。”
    “我尝说要为慕清华报仇，可是，后来，我有了小豆子，满腔心思都放在小豆子身上，只记得含饴弄儿，忘记了自己的承诺。小豆子死了，我又说要为小豆子报仇。你可知，杀害小豆子的凶手是谁？”
    他闻言，表情僵了僵，半晌才道：“我会为咱们的小豆子报仇的。我已下了旨，下个月初七，处决宁馨和那个男人。”
    “不，羿，你错了，杀害小豆子的元凶是我。宁馨，宁馨只是一个爱你的可怜的傻子，如今还怀着你的孩子。那个孩子，是小豆子的弟弟，一定也是眉目如画，漂亮可爱的。羿，我不是要你杀他们，我是想求你，饶她一命。”
    凌司羿盯着我望了良久，沉声道：“你去见宁馨了？她和你说了些什么，让你如此？”
    “我听了一个故事。你要听么？”我笑道。
    我话音未落，凌司羿便急急道：“纯儿，你莫要听那女人胡言乱语！我只要与你在一起，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偶尔吵闹拌嘴发脾气，事后想想，也觉如饮甘泉。我听说，民间的夫妻也是如此，吵吵闹闹，越吵越亲密。那女人心思歹毒，毒杀了咱们的小豆子，我必不让她好过！”
    原来，宁馨对他的心思他是知晓的，下旨处决她，他一定很不好受。我胸口莫名一揪，也不知是因为他知晓宁馨对他的心思却对我只字不提，还是因为知他心里难过。
    “我尝听人说，情深不寿，宁馨，她只不过是一个对你用情已深的女子。我不想她死了，你饶她死罪吧。”
    不料，这次凌司羿却是异常坚决。十数天后，宁馨死于天牢之中。宁馨王后之身治罪，御赐鸠酒一樽。宁馨行刑的那日，天气很冷，可我还是悄悄地去看了。她的肚子更凸挺了，她平静地从宣旨的宫人手中接过酒樽，微微顿了一顿，垂下头来轻轻抚着圆鼓鼓的肚子，脸上蒙着一种圣洁的光。蓦地，她一仰脖，饮尽樽中之酒，动作行云流水，有股气干云天的气慨。
    我竟眼睁睁地看着她饮鸠身亡。待看到因疼痛而扭曲了表情时，我方才反应过来，顾不得藏身，奔至她身前扶住她：“你怎么真喝啊？”
    她见是我，冲我笑了笑，万分吃力地挤出一句话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小豆子的，你……要……好好地……陪着他。”
    她说着，美丽的脸颊上挂上了两行晶莹的泪花，而那双安静宁和的美目，终于紧紧地闭上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凸挺的肚子，仿佛听到小豆子清脆的童声冷冷地指责我：“是你，是你害死了弟弟！”
    我骤然忆起，我来此是想寻机会截下鸠酒，到另外一个世界去找小豆子。我既已无杀她之心，却也劝阻不住凌司羿，而我也存了心去找小豆子，我想着，我横竖是要去找小豆子的，在我去找小豆子之时，救上一条小生命何乐而不为呢？可当我立于天牢中时，我竟然犹豫了，而她的动作又太出人意料了，以至于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我面前。
    吾虽不杀伯仁，伯仁却由我而死。我突然觉得，我真的就是杀死宁馨肚子里孩儿的凶手。我只是想为小豆子找出害他的真凶，杀他为小豆子报仇。可我真没想凶手竟然是宁馨，也没想到宁馨竟是为了那样的理由害死小豆子，更没有想到，宁馨竟然存了必死之心要去另一个世界陪伴补偿小豆子！
    不知在天牢里呆了多久，我看着宫人们把宁馨的尸体抬走了，收拾好了一切，见我仍呆着，便好心来唤我：“娘娘，此处阴暗潮湿，不宜久呆，您千金贵体，还是早些出去的好。”
    我点头，木然往外走去。
    却在门口见凌司羿的身影遥遥出现在通往这里的小径上。不知为何，我的第一反应竟是迅速地缩回角落躲了起来。凌司羿走近了，见已用白绫蒙着的宁馨的身体静静地躺在门口，整装待发。他俊眉紧蹙，轻轻掀开了白绫，露出宁馨安静的脸。就这样，他静静地盯着那脸，离得有一段距离，我仍是感觉得到他周身笼上了浓浓的悲伤。
    良久，我听他叹了一声：“我原以为你精明，原来却也是个傻的。”
    就这一句，又呆了良久，他轻轻拉上白绫，沉声道：“好好将王后带回云英宫，不许磕了碰了。”
    宫人恭谨地应了，小心翼翼地将宁馨抬到了软轿，渐行渐远。而凌司羿，遥遥望着那马车，呆立许久。直到身边的宫人故意咳嗽出声，方才回过神来。
    我看着，原本就凌乱不堪的心更是情愫纷沓而至。刺骨的寒风迎面袭来，更添几分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