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宫门九重隔沧海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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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漏长,夜未央,瑶台琼宇连霄汉,宫门九重隔沧海。
    万盏金灯照亮深宫大殿,一层层绣纹繁丽的云帷静垂于龙柱之间,近旁跪地捧灯宫奴的影子凝滞在巨大的玄石玉砖上,浓重而晦涩。
    万籁俱寂的长夜,四周不闻一丝响动,天阶前忽然响起轻缓的脚步声,在这样的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帘卷处,白衣广袖,衣带当风,似将玉阶白露与皓月清辉也带了进来。见那人负手含笑自那夜色深处行来,十几名正在殿前为长襄侯息玥更衣的侍女无声跪伏。
    他却并无半分尴尬,信手将挂在屏风上的衣服拉下来,宽大的衣服像蝴蝶羽翼一样展开,披在他光洁修长的身躯上。他将衣服的领口用一只手拢着,另一只手将头发捋至颈后,偏头对那人微微一笑,“夜雨天寒,王上该当心自己的身子,太后这里何劳您亲自前来?”
    他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模样,容颜秀丽,还带着那么一丝心底无邪的纯真稚气,可是他的眼神却那么的高雅,仿佛那温柔的秀色,都被高旷之气洗涤一空。
    这般品貌,偏偏甘为内宠……
    深宫冷夜,点点更漏渐渐连成一片,猛然风起,高悬的九枝凤鸣灯似经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冷风,“忽”地熄了数盏。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乌云蔽月,夜,越发黑的死寂。
    漫长的黑暗,深冷的雨,也掩不住人尽皆知的结果。
    太后身边男宠无数,或杀或贬无人长久,却唯有一个息玥深得其欢心,数年来开府封侯恩宠不断,宫中府中呼风唤雨,天下无人不避其锋芒。
    太后崩,第一个陪葬的便将是他息玥,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长襄侯,皇太后须臾难离的宠臣,连帝王亦不放在眼中的息玥。
    太后崩,是他荣宠的尽头,权贵的尽头,性命的尽头!
    半生繁华,终做灰飞烟灭,风云叱咤,奈何生死无常……一手掌控了轩辕王朝十余年的皇太后终于熬不过帝王,或者便是今晚了。
    轩辕岑卿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举步入殿,风雨落于身后,在天地间形成一道细密的幕帘,不时反射出点点轻微的光芒,他眯着那双颠倒众生的眸子,似乎在欣赏高悬于一旁青铜灯上精美的花纹,带着点不经意的笑,“长襄侯可是已为太后备好了葬仪?”
    ——何其相似的风姿,息玥微微怔神,恍惚间便是那女子含笑望来,微笑底下冷冷的嘲讽,漠然之中淡淡的怜悯,当她看向你,那目光清醒得会令人心悸。他轻叹一声,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问那人:“七年了,不知她现在可好?”
    “七年,已经七年了吗。”并没有回答息玥的话,轩辕岑卿轻喃着,无声一笑:“我让她等了七年,七年,太久了啊!”
    息玥轻声道:“王上很快便能见到公主了。”
    轩辕岑卿静静的望着他,末了似有温润一笑,随着他眸心的收缩那笑骤作冰刃,“日摧月毁,星殒山崩,天从吾愿,国必有殇。每逢星落岐山,帝都总有生死交替,千百年不变的预兆,今夜也不会例外。想必长襄侯已经看清。”转头,轻唤:“伏瑶。”
    有人穿过珠帘趋前柔顺地跪至他身旁,轩辕岑卿抬手轻抚她乌黑的秀发,如抚摸一只驯养已久的猫儿。“如果长襄侯未曾忘记,伏瑶以前可是凤微宫的侍女,她虽然解不了襄帝的毒,却也会用很多药。现在的她,可是太后最为倚重的医女。对吗,伏瑶?”
    深夜中一道明闪划下,金蛇般的电光裂开浓重的黑云,照得殿中一片惨白,照出北方一座沉寂已久的宫殿,幽密的古木,高耸的玄塔。
    ——太后重病年余,药石无效。凤微宫,那个已被囚禁了七年的女子,她的一个侍女,竟然仍旧能翻覆这天日?
    还未待他回过神来,那清绝背影已穿过珠帘直入内殿。
    步入太后寝宫,外面急促的雨声逐渐转弱,淅淅沥沥,点点滴滴,隔着玉帘宫帷,似是这漫漫长夜恢复了应有的宁静与安然,隔绝了世间一切喧嚣。
    包括宫阙玉阶之下,近在咫尺的王军的呼啸和厮杀。
    属于那个倾城女子的,王军。
    大殿深处,一盏盏宫灯氤氲,一道道玉楹珠帘,凤鸟鸾纹的宫砖之上洒落点点幽亮,摇曳着沉寂的光影。
    鲛绡烟罗软丝帐拖曳榻前,似烟罗半拢,隐约可以看见内中女子沉睡的容颜。息玥将轩辕岑卿引至凤榻之旁,自己悄然退出。轩辕岑卿独自站在灯下,眼中似讥似讽。
    皇太后凤妃,这个被称为是凤族最美丽的女子,十七岁嫁于襄帝为妻,次年晋封皇后。为后之间,连续废逐、杀戮天子妃嫔三十六人,独宠后宫。
    襄帝九年,皇后以天子重病为由垂帘揽政,襄帝自此闲居昭陵宫,实与废黜无异。
    至十五年襄帝崩,公子岑卿继位,是为璟帝。
    璟帝自幼羸弱多病,向来深居宫中不问政事,登基七年间,天下的实际执掌者仍是太后。
    轩辕王朝疆图共有四族五国,称为九域。凤族、巫族、九夷臣于轩辕皇族,其中凤族历来与皇族通婚,一族内曾有六后十七妃,尊贵仅次于凤族;巫族擅医药,通异术,自来奇人辈出,最是神秘莫测;九夷地处北域,人人骁勇彪悍,豪放不羁,族中骑兵精锐,崇武善战。
    天下封邑,五国为大。南方楚国,卿为王姓,封地三千里,城四十二座;北地宣国,夜为王姓,封地两千三百里,城二十七座;西境穆国,含为王姓,封地两千七百里,城三十六座;东海后风国,越为王姓,封地一千八百里,城二十一座;中拥卫国,华为王姓,封地一千四百里,城十五座。
    襄帝之时,皇后因忌恨出身巫族的莲妃为襄帝所爱,更诞下公主,竟下令灭其全族。巫族一脉被贬为叛奴,惨遭杀戮,几乎绝迹于九域。襄帝驾崩之后,莲妃亦被送入皇陵活活殉葬。
    璟帝四年,九夷族王后入帝都朝贡,太后妒其美貌,在宫宴之上公然将其鸩杀,继而专断独行,发兵征讨九夷。
    九夷族上下哀王后之丧,誓死反抗,这场战事历时三年,至今未息。也正因如此,九公主才能借都城兵力空虚之机发动宫变,一举将太后的势力连根拔除。
    急雨如瀑,铺天盖地。
    岐山之巅的皇陵已打开了沉重的石门,那耗尽天下民脂民膏,发万夫之众开山劈岭历经十余年而成的地宫终将迎来它的主人。七年忍辱负重,七年漫漫煎熬,终至今夜,轩辕岑卿抬手拂开帷帐。
    面前这曾经艳重天下的女人如今颜色凋零,再不复往日夺目之美。乌云青丝半见苍白,凌乱散落于枕畔,向来精心保养的肌肤此时呈现出一种枯槁的死灰色,岁月的痕迹在病痛之中尽显无遗,已然悄悄布满了眉梢眼角。
    即便是权倾当世,即便是风华绝代,终不过一朝凋零,白骨成灰,无非早一日,晚一日。轩辕岑卿自嘲般挑了挑唇角,随手挥袖,数道真气沿他的指尖透入太后身上几处要穴,太后脸上立刻泛起一阵异样的潮红,微微呻吟,睁开了眼睛。
    “是你。”太后的声音微弱,低宛里透出深浓的疲惫,“现在什么时辰?”
    轩辕岑卿仿佛未曾听到她的询问一般,只是静静的打量着她,半晌,他似笑非笑道,“丑时初刻已过,太后您该歇息了。”
    “歇息,倒不知有多少人指望着哀家歇息呢。”一声冷笑从凤榻上传来,太后勉力撑起身子,一双美目虽已暗淡,往日威势仍在,“你现在进朝华宫有何事?”
    “有事。”他仍旧带着那种古怪的笑意道,“如果为太后准备葬仪也算有事。”
    “放肆!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后?”太后怒极,不知哪来的力气,扬手便往他脸上挥去。
    轩辕岑卿眸心冷光一现,轻易便制住了她,冰凉的手指紧紧钳着她的手腕,脸上透出冷玉般的寒意。“太后似乎还没有弄清啊。”轩辕岑卿似有一声轻叹,仿佛振剑出鞘后发现对手不堪一击的失望,夹杂着淡淡不屑。“长襄侯,不见见您的太后吗?”
    说完,轩辕岑卿再不曾看她,眼神却已渐渐沉敛,突然轻轻拍掌。
    只是那么清脆而淡定的一声,大殿内余音犹自袅袅。
    远处突然响起排山倒海般呼啸,夹杂着铠甲剑戟摩擦的声音,间或有宫奴的惊呼突兀地响起。种种声音似正在这王宫四处蔓延,不知究竟是风声、雨声还是橐橐靴声,逐渐包围了王殿宫宇,震动着大地,翻转这人间天阙中尊荣与屈辱,颠覆这天下间兴亡,乱世的沧桑。
    他微微笑着,不用看也知道,那些纵横道路,那些宫阙角落,都会在那掌声落下后涌出无数黑色暗流,那是他暗伏下的精英军队,会用闪耀寒光的百炼兵刃,迎上那些妄图践踏皇权,将血污军靴踏上玉阶的叛军。
    “打算给哀家什么样的死法?”她忽然笑了起来,笑颜如花的样子竟有几分邻家小女的质朴天真,“鸩酒?白绫?背土袋?赐刀?”
    “你想要什么样的死法?”他亦笑,抬手接过长襄侯奉上的玉盏,薄唇一抹讥嘲弧度。
    “怎么痛快怎么来,哀家是说,对你。”她笑,优雅的理好仪容,向他摊开手掌,“来吧。”
    凤帷滑落,宫灯骤熄,夜雨如幕,一切重新陷入寂静。他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殿中只听到自己轻微的脚步声,从那片阴暗昏瞑的深宫,逐渐走向外面高阔的殿宇,庄严的宫门。
    一人生,一人死,今夜之后的皇宫将不复往昔之靡乱,然而放眼天下,却是满目疮痍——贤臣放逐,良将折戟,苛政苦役,苍生困顿,王室衰微,诸侯群起,九域动荡,战祸连绵……
    殿外铺天盖地的雨丝反射出点点光亮,不时飘落在他的脸上,冰凉一片。他驻足于殿阶尽头,抬头看向无边无际的苍穹,唯见夜深近墨,风雨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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