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离去，他没有阻拦。
    我以为故事就这样了结，他也终于不必在我和帝王间挣扎，我不过是个颠乱浮生的罪人，佛道两家都不会认我，他放过我总好过我放过他。
    谁知那日清晨帝王急召，拜官点将后我终于明白，原是边关战事紧张，帝王欲领兵前往第二帝都，宫中百事交由桐雨，百官虽然不解，却也不好问及帝王私事，只好点头称颂帝王英明，百官走后帝王走至我面前，不知为何他将故事前后全部告知了我。
    我终于明白，原来一国之君，虽坐拥万里江山，却也并非愿意生在帝王家。
    可当他说“倒不如做个凡人，和桐雨走完这一生”的时候我双手不由得捏紧。
    我也明白，对于桐雨，帝王竟然是在乎的，他不顾后宫反对和喧哗，执意独宠桐雨，帝王权倾天下，却也愿意和桐雨一起将权力一分为二。
    可是这样的宠爱会有多深，又会是深得多可怕呢？
    帝王之所以不带上桐雨，因为他发现桐雨本身便是处理政事的能手，他不愿把童雨等同为女人一般来看待，于是便把信任留给了桐雨，独自背负着流言和战乱的压力前往了离边疆最近的第二帝都。
    说实话，我好想用佩服的眼光来看待帝王，可是桐雨有苦难言的眼神告诉了我，他并不喜欢帝王，他并不愿意生活在巨大的宫殿里。
    多少次，我也想问他，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可我想起那日我和他的对话，想起他哭泣的眼角和悲痛的眼眸，我也埋怨自己为何不告知他我的心里话。
    望了望老去的岁月，以及渐渐长出的胡子，不由发心自问，还来得及吗？
    帝王临走前命我在城楼上抚琴一曲，我奉旨抚琴，目送帝王百万雄狮渐渐西去，心里竟也盼望着帝王能够凯旋而归的。
    帝王走后，桐雨不顾众人的眼神倒在了我的胸口，他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衣衫。
    有宫人见状，拿出衣袖里、帝王临走便颁下的手谕递给我，只见上面写着和我有关的话，帝王的意思很明确，因为童雨希望我能问他弹琴，只好把我留下；可数日来，帝王听我抚琴已经成了习惯，却也因为桐雨，才没有带走我，所以只好在临走前再听一遍难觅的世外之音。
    我苦笑，原来我的去留也不过是所谓帝王和帝王的宠儿之间的一场戏码罢了。
    我轻轻抚上在我肩上哭成泪人的人儿，示意宫人将其抬入轿中，在帷幔撩起的瞬间，少年睡得分外安详。
    虽说帝王不再，虽说我心里分外念想，可胸前悬挂的珠翠告诉我，虽僧虽道，切不可不识大道，毕竟我和他是没有可能的。
    他来看过我几次，我都以礼相待，他也不在哭泣，只是和我戏讨一些难解的政事，也戏说着宫人侍卫在帝王在时不敢说现在却议论纷纷的偏见，我细细听着，偶尔夹杂一些自己意见。
    半月来，他几乎每天都来此与我谈话，我从不敢看他的眼眸，我怕我只要浅浅地一凝望，我会再一次颠乱了我轮回的路。
    后来的三天，我许久没见他来，便暗自寻去，路上遇见熟识的宫人，听闻他病了，我心里着急，便带着桐木琴前去探望。
    门口有宫人将我拦住，我便只好坐于门前弹起初见他时候的那一支曲。
    那天天气骤变，不多时大多的雨水便滚滚落下，宫人换了守卫的地方，路天的每一个角落都空无一人，我看着大颗落下的雨，心里也没太在意，只盼望他能到我所弹奏的这一支曲，但抚琴完毕才发现雨水竟没有打湿我的衣裳。
    我左右看去才发觉少年站于我边上，一把油纸伞撑起了宫里一道最美的风景。
    雨水将帝都浇成水城，在地上裂出水花，妙不可言，可是最美的不是下雨天，而是他为我在雨中撑起的花纸伞。
    “你怎么出来了？病好些了吗？”我虽关切，却也不敢在话中透露我的感情。
    他笑说没事，可他发白的唇角证明他在说谎。
    我和他一同进入宫殿，却保持着三分距离。
    他见状难免不开心，想起那日我匆忙离开的身影，却也不好意思再说些什么。
    “你，要吃点东西吗？”他问。
    我随手拿来边上的糕点在嘴中咀嚼，他看着我，眉眼里的心思一览无余，他便说他也要吃，我拿来糕点递给他，可他并没有接去，反而张开了嘴。
    “你喂我。”他说道。
    我手中的糕点瞬间滑落在地，两手不知所措。
    “要你喂我吃点东西那么难么？”他说着眼里流出晶莹的东西，嘴角开始颤抖，专注的目光变得迷离。
    我突然想起那日牢房里他伸手喂我的那一口清粥，想起初见时他在窗台上染指作蝴蝶的样子，想起百花宴上他依于我身边的模样以及他发髻传来的点点暗香，想起他哭着跑来告诉我帝王要抓我让我赶紧走，想起了太多太多。
    窗外传来阵阵雨水滴落的声音，偶有春雷惊天动地。
    我就这样和他一齐站了数久，我未作多言。
    他终于缓缓开口：“一引，能为我弹一曲吗？”
    我暗暗点头，说了一声“好”。
    不知从何时起，我与那把桐木琴便寸手不离，人在哪里，琴便在那里。
    我淡坐一边，染指轻拨，细碎的琴音便渐渐传出。
    我用余光看到边上的少年思绪里有情愫在闪动。
    我的琴音终于在少年的衣衫被他扯开的瞬间打破，少年挥起长袖，在我颤抖的琴音中翩翩起舞。
    我不由心情大好，抚琴的动作瞬间变得娴熟起来，看他舞动的肢体变幻成满天惊动的涟漪，看他浅笑中舞出别样的动态，看他渐渐地把所有的情绪用在这一场舞中，那一刻我差一点以为时间就这么停滞住了。
    我何曾有幸能欣赏到独有帝王才有幸欣赏的舞姿，想必帝王百般宠幸便是这少年出淤泥而不染的舞蹈吧，我暗想，恐怕连九天仙女都比不上。
    我抬指轻播，少年拂袖轻舞。
    在我弹出最后一道弦音的时候，少年的舞仿佛和有默契一般迎袖而止。
    原本琴音环绕的大殿瞬间变得沉寂，少年拂去额头的汗珠来到桌案前看着我，我看到他袒露的胸膛和微微泛红的脸颊，心里的悲喜便油然而生。
    “一引，我的舞，如何？”少年微启唇齿问道。
    “好。”我说，却不敢再看他。
    偶有宫人传膳，我便起身离去，少年本邀请我一同用膳，我借故推辞，暗说身有不适。
    第二天清晨，少年来到我住的地方，打醒了我春动的美梦。
    “一引，我想出去走走，你能陪我一起吗？”少年开口说道。
    我穿起衣衫，喝下少年喂我拿来的热粥，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外面的雨依然很大，打在少年撑起的花纸伞上，也打在我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