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灰白之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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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否还在奢望时光倒流,回顾过去的美好,想着万一,万一如此,一定不会让事态发展至如此。窗外的火车铁轨不断延伸,分离,相交,再分离。
她从梦中醒来,翻身撩开窗帘的一角。黄昏之中,一切事物都被打上同一色调的光影。她揉着乱糟糟的头发毫无形象地向乘务员换了车票,抓起小桌上的烟和打火机走到车厢与车厢的拼接处,点起烟。
要回家了。
她把剩余不多的烟头丢在地上,踩灭它。一双沾满泥土灰尘的帆布鞋修饰了纤细的脚踝,和皮肤上突兀丑陋的疤痕。她在倒数第三站下车,邻铺的女人还在闷头大睡。她没有惊扰,悄悄背起巨大的户外旅行包走下火车。随着人流走出站台。人潮汹涌的火车站充斥着嘈杂和喧嚣。她在向左或向右之间徘徊,两条路,两个不同的家。她的手插在口袋里,死死地揪住衣料。
小晓和奕棋在一起了,自她从法国进修回来之后,旧情复燃。奕棋的家终于也容不得他了,在租房子住之前,他暂住在小晓的租住公寓里。
他们一同回家,按照事先说好的,小晓去准备晚饭,奕棋回到他的房间休息。五分钟后,传来一声惨叫和剧烈的撞门声。小晓匆匆忙忙跑过去看,奕棋满脸痛苦地揉着肚子,指着紧闭的房门,话都说不连贯:“里面,里面,里面有个女人啊!!!”
小晓惊诧地看着那扇门,试图把它完全看穿,脑子里乱七八糟全都是电视机里爬出来的女鬼和镜子里衣柜里爬出来的女鬼。突然一道强光击中她的大脑,想到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小晓鼓起勇气推门进去,奕棋的腹部刚刚受到莫名其妙的重击,实在无力阻止,在门口缓了一分四十秒,门内传来小晓激动无比的尖叫。奕棋咬一咬牙,也冲入房内,却发现小晓紧紧抱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坐在床上。那个五官都被遮住的女人怎么看怎么都像一个鬼任小晓又跳又叫都无动于衷。
小晓坐在客厅里向奕棋解释:那个女人就是这两年小有名气的游记作者游希,比小晓大两岁,按照计划要下个月才回来,没想到提前了。小晓的散打就是由她带入门的。另外,还有很强的起床气。
奕棋刚打算抱怨,游希就赤着脚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重重地往茶几上一放,全都是奕棋留在房间里的东西。
“那我晚上睡哪?”奕棋还是忍不住小声抱怨。于是游希近乎妩媚地回他一个白眼,转身回房,“咔嗒”一声锁了门。小晓无奈地叹气:“好吧,睡沙发还是睡我房间?”
“去你房间睡!”奕棋立刻说。
“好吧,那我睡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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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希她啊,去年和男朋友登山,结果那个男人从山上跌下去,尸骨无存。”小晓在餐桌边轻轻叹气,“真的是一个不错的男人,两个人很恩爱很般配。莫名地连葬礼也没有,后来我再也没有从游希嘴里听到他的名字,她的游记小说里也没有这一段,像是把他存在的痕迹完全抹去了,封印起来了。”
直到第二天他们出门工作,游希一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小晓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如平常一样出门。
中午十二点,游希终于睡眼惺忪地揉着长发走出房间。像是完全没料到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怔怔地站在偌大客厅里,半晌,无比自嘲地笑了。她洗漱完毕扎好头发,找出一瓶冰牛奶带进房间,电脑的显示屏投射惨白的光。黑色的方块字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游希地手指悬在删除键上方迟迟没有落下。直到手机响起来,是她的责任编辑。
“你发来的稿子我看过了,作为初稿很不错,我去帮你争取杂志的连载版面,你尽快修改了给我。”
游希平静地说着好和谢谢,精致美丽的脸上毫无悲喜。
“另外主编找你,现在能不能来一趟。”
“好。”游希把手机丢到一边,用力地合上电脑。
张珩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到,在他为自己的升职主编据理力争的时候。游希一身休闲打扮,像个不谙世事的学生一样嘻皮笑脸地走进来,主编精光四射的眼睛里顿时光芒万丈,他重申一遍张珩的资历尚浅恐怕不能胜任,在结尾拖了一个长长的除非。
“除非什么?”张珩急切地问。
“除非你把去年在西藏的经历完整地写下来。那件事你回避了很久,我相信读者一定很期待你作为当事人的叙述。这样你的书一定会畅销,你的责编也就能顺便得到不少好处了。”
这句话明摆是对游希说的。
她懒洋洋地眯起眼睛,像一只即将炸毛的狐狸,但她面前却是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张珩有些紧张地看着二人。去年的悲剧他知道,要游希重新回忆一次,无异于重新揭开她血淋淋的伤疤。他不确定游希会不会同意,或者——在办公室发飙?
“可以啊,我写。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写出来啊。”游希倒是爽快地答应了,满脸的漫不经心事不关己。
主编勾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无所谓,反正不是我来催你的稿。”
游希顶着强大的精神力笑嘻嘻地勾着张珩的肩穿梭在格子间里各种女人嫉妒的目光中,“珩珩啊我还没吃午饭了饿死了请我食堂呗~!”她眉眼中的笑意那么真实,看的张珩好心疼。
晚上小晓和奕棋回到家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热菜。游希抱着双腿我在沙发里看旅游频道。
“吃饭吧。”她站起来,对小晓微笑,身上像是用刻刀深深篆刻了孤独二字,在窗外灰色的天空下凸显庞大强烈的高傲。她穿着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长发束在脑后,淡淡地笑着。
“就是有个当地的神经病硬是要我嫁给他,走到哪他都跟着,我怕有一天他直接找一帮人把我绑到他家里去,就提前结束旅行回来了。刚给我的编辑打完电话手机就欠费加没电,郁闷死了…>_<…”游希笑吟吟地解释着。
“就你这身手也会有人想绑架你?想太多了吧。”奕棋反唇相讥。
小晓开心地看着她的男朋友和好闺蜜之间的唇枪舌战,真心地感觉到美好。她天真地希望这样的生活能够一直保持下去,知道她结婚,生子,死亡。
“笑死人了,你凭什么讽刺我?吃白食的!”
“那我也没看见你交房租啊,每次都是小晓一个人交两人份的房租吧!”奕棋理直气壮地反驳,但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输的很彻底了。
“交房租?!我谢谢你全家!这间公寓的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你女朋友每个月交的房租直接打到我的账户上你能住在这个舒适的遮风挡雨的屋子里呆这几天全都是托我的福并且我随时可以把占用我房间的你赶出去你搞搞清楚!”游希挂着胜利者的完美微笑高傲地嘲笑目瞪口呆的奕棋。
小晓一脸同情地摸摸他又软又黑的头发:“别自取其辱了乖,她毕竟比我们大了三岁,尊老爱幼懂不懂?”
游希把白眼翻到天上,专心面对自己的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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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亮起的手机屏幕,张珩的笑脸像阳光一样灿烂,黑漆漆的紧闭的房间里,那是电脑边另一边的光源。晚上十一点,游希看着屏幕沉默了很久,她喜欢的手机铃声持续播放着,中途简短,又很快重新播放。她点开免提,温暖的男声在黑暗里仿佛一盏滚烫的油灯,熏到她几乎落泪。那段日子里,任何一个温柔对待她的男人都能够成为游希的全部依靠。她脆弱倔强地寻找着精神寄托,用他人的关怀填补高傲洒脱的空壳。
张珩说:“阿希,那件事,你不想写也可以不写。”
游希嗤笑一声:“算了吧别装好人,还不如你请我吃饭来的合算。”
“我在你家楼下。”
游希穿好衣服下楼,张珩的手插在口袋里,深黑的双眼里是快要溢出来的宠溺。他张开双臂,用一个大力的拥抱迎接她。游希扑倒他怀里,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你知道吗,我喜欢你。”
“我知道。”
“我不爱你。”
“我也知道。”
我都知道,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也不爱你。我们只是满足了彼此的需要,为对方舔舐伤口,防止双方一同颓废沉沦,被爱情这一可恶的词语拖下罪恶的深潭,相互安慰相互救赎而已。可那个用死亡使你铭记的人已经彻底在你身上烙下深深浅浅的伤,伤口会愈合,可是伤疤永久留存。
一个长达二十秒的深吻后,游希的下巴磕在张珩肩上,问:“今天晚上去谁那里睡?”
“来我这。”张珩说,“我想你。”
张珩的家离这里直线距离八百米,两个人手牵手拐过三个弯,脚下的影子不断变化着长短。大街上明亮如白昼的灯光静静注视着来往的行人,像一声悲悯的叹息镀在仓皇的大街上。
“有酒吗?”游希头上盖着一块吸水毛巾,湿漉漉的头发打湿了纯棉的白衬衫,内衣的样式若隐若现。张珩微笑着打开两瓶啤酒,白花花的泡沫溢出瓶口。清脆的撞击:酒瓶和酒瓶,酒瓶和茶几,手表和茶几,在沉默的夜里格外突兀。墨黑的保护色里,楼下男男女女的欢呼声和粗野的谩骂,橙黄色的车前灯和政府大楼顶端交叠射出的红绿蓝的光线,这一切的一切,都被紧闭的玻璃窗和厚重的落地窗帘完美地阻隔在外,连言语都显得多余,只剩下缄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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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明白,只有直面过去才能直面未来。牵绊住过去的藤蔓可以一把火烧成灰,哪怕灼烧了脚踝,只要能向前走,就是值得的。
——对不起,亲爱的,我终于决定忘记你了。
游希亲自做了书模,站在山坡上,迎风摇曳的经幡下,灿烂微笑恍若天女。
新出版的游记《灰白之虹》取得了出人意料的爆红,上市一星期销量过万。而这时,游希却没有出现在公共场合之中,无论是签售,或是任何一条新的微博动态。猜测无数,真正的原因却连游希自己也意想不到。
“游希!!!你快过来快过来!我在书店门口!快点!!!”
“唔……干什么啊……”游希翻了个身,睡眼惺忪地窝在被子里。
“泽之!我看见泽之了!!!”
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游希一个激灵惊醒了,一种深深的不安从心脏正中蔓延。“你呆在那别动!我马上过来!”她跳下床,急匆匆套上外衣。
等红灯的时候,她看见手机上十多个未接电话,长长叹气。好想再出去旅行啊。
书店门口,她老远就瞧见小晓身边多了一个人。不是弈棋,而是她最熟悉的身形。她可以背得出那个人身上所有衣物的品牌,包括手表和打火机。就因为如此,她开始难以抑制地愤怒起来。书店门口的海报上列出了畅销书单,《灰白之虹》名列前茅,简直是莫大的讽刺。她快步走到小晓面前,挤出一丝笑容,“抱歉。”
“你看这是不是泽之!他没死!”小晓见到游希又激动地跳起来,语无伦次地叫了一会儿才突然回过神来,笑容一下子在脸上冻成了冰渣,难以置信地停下来。“你刚刚说什么?”
“抱歉。”
“抱歉?你早就知道了?”小晓忍不住望向旁边的人。
“是啊,她早就知道了。”身边的男人点点头证实她的猜想。
“闭嘴吧贱人。”游希恶狠狠地说。他早就不是记忆中和梦中那个样子,她清楚,所以放任自由。曾经他们相爱,只是因为对自由相同的热爱。只是双方都愚蠢地忽略了最重要的问题,既然对自由有着同等的热爱,又怎么会允许有一个人用红线牵住小指,在红线的另一头呼唤呢?
最先破坏这种和谐的,是泽之。一起走川藏线的途中,他爱上了当地的一个女孩。他向游希坦白,要留在四川。
那次旅行,游希是一个人回来的。她的朋友问她,泽之呢?她便随口答道:“死了。”于是不知怎么的,竟一传十十传百,她的所有朋友都知道游希死了男朋友。也有不相信的人打电话来询问。游希昏昏沉沉睡了三天,所有电话一律不接,居然被认为是印证了传闻。她实在懒得辩解,好在她的朋友们都很善解人意地不再提起泽之,模棱两可地含糊了一年多。
当然,在告别的时候,泽之也确实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我已不值得你再去爱了,放手吧。面前还有很寥廓一片天空任你去寻找。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就当我……摔下山崖死掉了就好。”
“死掉了就好?你在开什么玩笑。”游希冷淡地笑起来,“你以为死人是这么好当的?知道么?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会铭记你一辈子,几十年后我也抱着你生前的照片进焚化炉。可是现在的你还怎么值得我去怀想一生?相信我,最少三个月,最多一年,我会彻底忘记你。”她那样高傲不可一世的灵魂,不能接受这样轻蔑的侮辱。宁可被剁成肉末,也不能被践踏被掌控。
“对不起,我后悔了,所以,回来了。”泽之微微地笑了。你看,这就是她曾经深爱的少年,仅仅一年不见,她怀揣着孤独的灵魂在外漂泊许久,只为寻找一个真正可以停泊的地方;他……他信誓旦旦住进她心里,又离开,又回来。是,游希的确说过,她的心是一个游乐场,所有人都可以自由进出,但她只会躲在一个角落里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没有人能将她带离。可是他连门票都没买就这样咋咋呼呼闯进来,岂不是太不给她面子了?
“你凭什么……”游希的颤抖了,声带像破碎了似的震动着。
“就凭我们依然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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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去一趟印度,三个星期的深度游,你要不要一起?”
游希抬起头,头顶满天的星光如烟火般绚烂。温湿的夜风撩起乌黑如墨的长发。泽之把大手覆在她的头顶,似是被热咖啡浸润过的声音回荡在耳畔。
粉红之城的夜晚,泽之将一串廉价的红宝石项链挂在她的脖子上,从后面搂住她的颈,只要再多用点力就可以掐死她。他说,阿希,我们恋爱吧。
是不是我拒绝,你就杀死我?她闭着眼睛,轻轻地问。泽之温暖的鼻息喷在颈后,挑动了人类最真诚也最原始的渴望。
不。如果你拒绝,我们同归于尽。泽之轻轻笑着,吻她的耳垂。我不相信你会拒绝。
我本以为,你和我一样,都是自由教的狂热教徒。
小傻瓜,这世间从来没有绝对的自由。我们用情侣的身份牵绊住彼此,就是给予对方另一种自由。
你保证?
我保证。
那么,放开我。
泽之依言松开手,游希转过身,眼中亮闪闪的,比夜空的星光更加璀璨。泽之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泪,她却突然踮起脚,咬住他的唇。
她在所有的理智和信仰面前丢盔弃甲,宁愿被他束缚一辈子。
只可惜,她的虔诚最后还是没有感动上苍。
——我开始渐渐明白,从一开始,我们的恋爱就是一个愚蠢的错误。在我最骄傲最任性的时候接受了他的关爱却没有回应的觉悟,仍然像一个小学生一样不断不断地索取,因为我知道真正爱一个人是不应该所求对等的回报的,为对方做什么都甘愿。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大概是被冲昏了头脑吧。我忘记了这句话应该用来启示自我而非加诸他人。所以我现在单身,一直也没有找男朋友的打算,可能是没有自信了。什么人长了什么脑子什么眼神才能看上我啊,都是白痴吧,除非世界上只剩一个女人否则没有男的会看上我的吧,甚至很想说因为喜欢我才买这本书正在捧着看的你到底是什么心态等等等等各种自黑都飚出来了。
——我没有任何心理疾病,真的,我去做过周密的心理咨询,医生说你很好,有一点心理问题都在正常范围之内,不需要接受治疗。我想怎如果没有心理疾病,那就一定是脑子出问题了……所以那段时间我表现的一切都很正常,根本没有人会觉得我有任何一点不对劲的地方,当然也不会问我“你还好吗?”这样的话——当然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说明没有人理解关心我,的确是有的,我对此深表感谢——只是想说明我表现得一切正常,但是心里已经彻底自暴自弃了,在刚失去他的半年内。
——他在我心里,一辈子都不会搬走了。但是我会向前看的,总有一天会好的。我坚信着。
——他为我筑起一座灰白色的彩虹,在剩余的漫长的一生里,我要负责把彩虹涂上成百上千种颜色。
——这是他用生命交换的约定。
游希低下头,闭上眼睛,握住了向她伸来的那只手。
外衣口袋的手机里,静静地躺着十几个未接电话,清一色全都是张珩的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