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良人永在 120 夜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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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第二天天亮之前,尚槎就已经开始感激自己所做的这个决定了,这样的决定,让他第一次在战场上的记忆,变得温婉了许多,没有那么惨烈。
打过仗的人往往都会在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痛,会对于生死变得麻木,会对于一切变得冷漠,会噩梦连年,内心不安。尚槎一开始就怕这个,所以选择了在夜间开第一次杀戒,或许这样一来,上天看的就没有那么真切了,人在做,天在看,如果黑夜是上天暂时打了一个瞌睡,那么就在这月黑风高的时候,让刀剑饮一次血。
当时夜色迷蒙,火把的光更是朦胧,如此的遮蔽,大概会让杀戮变得有了一点点诗情画意的味道吧,哪怕“尸横遍野血河淌,家亲久泣十柱香”,到底也是看不真切的,眼不见心不烦。一颗头颅便可以换来晋爵一等或者是白银五十两,这样的买卖算下来,战争是最大的投资——以命相搏,也有最大的收益——金钱官位。
有失有得,或者说,一旦活着回来,就是无本生意却获得万利,如此的好事,难怪上有所好下也投之。
尚槎随着所有人一样的步履匆匆却不发出太大的声响,摸索着向黎国的地界行军。这样的急行军过了一段时间,终于觉得又有了亮光若隐若现,半夜时分的安详气息十足,看来是即将抵达黎国了。
眼见得越来越逼近目标,领兵的将帅下令点燃了火把,以便疾行冲锋陷阵。这时候尚槎才觉得这一队伍显得如此浩大,火把串在一起就像一条火龙一样,粗看上去足有万八千人的样子。
尚槎重重的舒了一口气,也亮起了自己手里那根松油节的火把,那种光芒是带着橘红的凄厉,照的人模糊不清却显得肃穆。
但是当时的情景不容许尚槎发什么呆,没有太多的呐喊,直接就是动作麻利的向前冲杀。尚槎并不是骑兵,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骑兵死得早——一旦被人砍了马匹,先要跌落马下,这就有可能会摔死,而且战场之上躺一下就有可能被人马踩踏致死,还没来得及招架就可能掉了脑袋。惜命如尚槎这等人,怎么可能不盘算好之后再做决定,所以就老老实实的做一个步卒——即便可能被骑兵捅翻,可到底是活命的机会更多。因而尚槎就在别人的马下奔走着,一身甲胄,手持盾牌,也随着大步流星的向着黎国的城池行去。
尚槎也是直到和黎国的兵士面对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的边塞诗歌统统都是妄言,根本描摹不出半分惨烈的气息。
那些所谓的“去年战,桑乾源。今年战,葱河道。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秦家筑城避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鸟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最后不过得出一个圣人不用刀兵的结论,余下其他的问题,只言未提,只会写白骨遍野,却不知这白骨何处所来,字里行间,并不会描述血液多么鲜红,灵肉如何惨淡,文人墨客,隔靴搔痒——尚槎第一次这样定位了从前的自己。
此时的尚槎连和自己第一次对面的人是什么模样都看不清,就必须招架起来那厚重的盾牌阻挡横在眼前的刀枪,接着又从自己的腰间拔出剑来,趁其不备的用肘部一抬,便把那人撞翻在地,抬了抬手终究也没能把白刀子扎进去。接着尚槎又继续向前,继续踢打阻止前路的黎国人。
夜色这个时候已经被火把点燃。到处开始弥漫起喊杀的声音。原先还只是有兵士的叫嚷,后来便多了其他的声响,最初的一刹那间是可怕的,没有什么比一群惊惶失措的平民百姓更可怜的了。他们之中的男人开始抢着去拿武器,甚至只是农牧的器具,他们叫喊着,奔跑着,也有许多倒了下来。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可也没有停止任何无谓的动作,能看到有些吓昏了的人有如同没头苍蝇一样从屋子里跑出来又跑进去,不知所措地在战斗中乱窜,一家人在互相呼喊,妇孺的哭叫划破了夜空。
尚槎眼睁睁地看到身边的一个骑兵,方才还在厮杀到握不住缰绳,挥舞两臂的叫喊,这时候已经越来越从鞍子上滑到一边去,他那匹马也愈加躁动,直到把主人沉重的掀翻跌在地上,目之所及的那个人很快就被一个利刃划向了脖子,接着便是一声钝响的折断,一颗破碎的头颅沾满了鲜血和泥土,就这样被敌人拎在了手上。
只是连这样的看似旁观,也很快就无法在尚槎的身上从容上演,虽说也打翻了些许个敌人,可是尚槎还没有伤害一人性命。虽说偷袭事小,不过这也是一次战役,一切还在继续下去,双方不知道谁是野猪谁是豺狼,都是混乱一片,就像一条毒蛇缠住一头野牛的躯体互相斫击起来,剑在斫着,枪在刺着,各种拼杀劈个不停,森林一样的锐士也慢慢的、不屈的倒下。
尚槎便是在这个时候杀了他平生第一次伤害的性命,这条性命的主人也是一个年轻人,身材略有些瘦小,因为天还很黑而看不清楚的脸上,隐隐是愤怒和其他的血污,他已经抬手对着尚槎举起了弯刀,却也是在这个时候,尚槎低头弯腰一躲,又绕了一把,闪躲在他的后背,直直的从上方对着那人的后颈就是一剑。
人头落地的一瞬间,尚槎真的愣住了片刻,理智和灵魂仿佛飘然远去了一般,还很温热的鲜血飞溅到了他的脸上,差点儿迷了眼。那种铁锈似的血腥味儿很难闻,叫尚槎隐隐有些作呕,不知道为什么会令他想到了那个讨厌的酒窖里面弥漫的酒糟气息。被砍折的骨头是掺了血肉的粉白,露在眼前,幸好看不真切。
“以百姓为刍狗”这六个字,头一次如此明显的冲击了尚槎的脑海,绝对胜过了任何圣贤书的教化。不过这样的失神很快被另一根枪杆的飞来而瞬间打破,尚槎立马转身闪开,又抓起了自己的剑,似乎马上就忘却了方才的那种惊异和震撼。
那种感觉,实在是太复杂了,复杂到尚槎简直没法描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恐怖,也不需要挣扎什么,只是觉得那个人在那个时候,就算是毫无过错,也是该死,也是要死,战场上的人就是要去死,有什么好说的呢。不是他冷酷,不是他无情,而是到了那样的情景,圣人也不能独善其身。不过尚槎还是想到了一句话,想到了百里颉颃对他说过的那句,“史家,以慈悲为怀。”
刀剑无眼,剑已出鞘,哪里还谈论什么慈悲不慈悲的事情,只有杀生,只有屠戮。尚槎甩了甩脑袋,赶紧丢掉了方才的那个想法,转身又开始举起了自己的兵器。再一再二,就可以再三再四,有了第一次,下一颗脑袋再砍起来也就容易多了。借着夜色的掩护,尚槎的忐忑和负罪感并不很深,陌生的触动也渐渐淡去直到消失。反正也看不太清楚,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杀过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