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暴风雨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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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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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走近了长谷川,我发现他原来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冷淡。假装听不见班上的猴子们谈论某个名人的笑话,但是睫毛微妙的抖动出卖了他;躲在消防楼梯上吃自带午餐时会为了餐盒里的茄子或是紫苏而皱起眉头;体育课被黑泽骂了之后无论是跳高还是放松体操都像赌气似地特别用力。但是如果被他发现我的目光,这些小小的迹象就会消失,长谷川会像戴上面具一般冷冷地转过头去。这真叫人伤心。我也知道我这种偷窥狂一样的行径叫人不快,可是没必要这么明显地表露出来吧?自从送我去白鹮医生那里之后,这家伙就再也没有主动和我讲过话,更不要说露出笑容了。我简直要怀疑那天下午那转瞬即逝的樱花般的微笑是麻醉剂的错觉了。不过也不能说是一点进展也没有,至少我们中午都在一起吃午餐。他的午餐是家里自带的便当,我则是从学校餐厅买面包来吃。
“高城你每天吃面包不腻么?”
“唔?”我从手机上抬起头来。
长谷川递过来一个便当盒:“我婶婶叫我带给你的。”
我大吃一惊,手机都掉到地板上了:“你,你婶婶怎么知道我的啊?”
长谷川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上周去叔叔的医院,就是我婶婶给你拆的线啊。”
“啊!”我想起来了:“是红嘴的白鹮阿姨……”
长谷川瞥了我一眼,自顾自吃起了午餐。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自己那份便当:炸肉饼,章鱼香肠,还有青椒。
“好好吃啊!”我一边把肉饼塞进嘴里一边感叹道。
“那你干嘛不带便当每天吃面包啊?”
“唉,我老妈厨艺实在不行。要是她做的菜这么好吃我也会天天带便当的啦。”
“叔叔说你就是天天吃面包伤口才会愈合得那么慢的。”
“才不会呢,我的疤痕都快看不见了!”
长谷川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来看着我问道:“高城你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学校里的人干的么?”
我没想到长谷川会这么问。之前他完全没有提起,我还以为他不在意呢。怎么办?说实话的话,会被讨厌吧?可我也不想欺骗他。真棘手啊。
长谷川见我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便低头继续吃饭。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被欺负。是有个讨厌的人,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我结结巴巴地解释着。
“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不过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最好不要独自忍耐,否则会变成很糟糕的结果。”
我愣愣地望着长谷川。他的脸上流露出野马脱群时的迷惘与失落。也许在之前的学校里,他也遇到了讨厌的事情,却不得不独自忍耐。他说会变成糟糕的状况,可是目前我除了把荣马的行径深深地掩藏在记忆里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了啊。
我努力装出轻松的样子说道:“长谷川你太过在意了啦,我不过是偷偷把老爸的猎刀拿出来玩,结果不小心划伤了自己。有够蠢的吧?说出来怕你笑话我嘛。”
长谷川轻轻瞥了我一眼,低下头继续吃便当。他似乎并不相信我的谎话。欺骗他叫我心里不好受,可是真的没有办法了。说出来只会更糟糕吧。同学们会连我一起嘲笑,父母会很担忧;最可怕的是长谷川或许也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我。想到这里我的背上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宁愿长谷川认为我是一个说谎者;这比被他疏远要好多了。
荣马肥硕的身影从我家后花园的树丛中一闪而过。我假装没看见,掏出钥匙开门进了客厅。最近两周这个家伙不敢直接找我讲话,但却一直鬼鬼祟祟地尾随着我。无论是在学校餐厅还是放学回家的路上,总能在不经意间瞥见这个臃肿邋遢的身影试图躲在蔬菜店广告牌或者路灯的后面。豪猪那黏腻的视线湿哒哒地粘在我的后背,恶心至极。想来他在家里一定也是用之前偷窥姐姐的望远镜注视着我的房间吧?所以最近我一回家就把房子里向着竹下家方向的窗帘全部合上。但是这并不能阻止荣马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我的噩梦里。
梦里的荣马比现实中的样子更可怖:长长的触手一般的鼻子上长满深红色的痦子,绿幽幽的双眼喷出带着臭味的荧光;血红的嘴唇中东倒西歪地伸出七八颗沾满口水的焦黄獠牙。梦中的我见到这样的怪兽总是吓得无法动弹,眼睁睁地望着它把小狐狸撕成碎片;然后怪兽荣马挥动着长鼻子逐渐向我靠近,直到我都能闻到它身上的酸臭味道。梦通常在这个时候就结束了,我带着浑身冷汗惊醒。
关于荣马的噩梦真实得不像梦境,几乎比那天下午在实验准备室里的记忆本身还要恐怖。每当我半夜醒来时,总是因为恐惧而无法重新入睡。睡眠变成了一件折磨人的差事。于是我干脆爬起来打电动到天亮。虽然游戏的紧张感能令我暂时摆脱荣马的威胁,但是这样一来白天的课上我总是在迷迷糊糊地打瞌睡。老师们对我这懒散的新习惯都很不满,班主任草间老师找我谈话好几次了。我也没有办法,只好胡编些理由搪塞过去。
昨天放学时我又被草间老师叫到办公室骂了一顿。出来时正好看到荣马从走廊另一头向这边张望,于是我猫着腰准备从办公室窗下溜到防火楼梯那儿去。这时从办公室里传来了草间老师和隔壁班班主任木村老师的交谈声。
“你们班高城最近很不对劲啊。”
“是哦,真伤脑筋。本来是排名靠前的优等生呢。找他谈了好几次了,都不肯老实交代。”
“无非是青春期的那些问题嘛。恋爱啊游戏啊什么的。”
我无声地冷笑了一下。呆头呆脑的木村老师比看上去更肤浅。
“现在的孩子们啊,比我们那时候可复杂多了。”
“对哦,你们班新来那个,叫长谷川的对吧?”
我一听到长谷川的名字顿时紧张了起来。是不是趁这个时候溜走比较好呢?可虽说不太够朋友,我还是对长谷川的过去好奇。所以我决定留下来听听老师们是怎么谈论他的。
草间老师的声音突然压低了许多:“那个转学生啊……很棘手呢……”
“哦?哦?”
“怎么说呢,他是因为和学校里的老师之间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才转学的。”
“这个我知道,不伦恋情嘛。”
“不,不是的……是强暴未遂。”
我的脑子一下炸开了。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攫住了一般难受;自责和羞愧令我几乎哭出声来。长谷川他……被老师做了这么过分的事!而我还天真地以为他不过是为有违伦理的恋情所困扰。我的眼中所见到的长谷川,只不过是他在经历创伤之后掩藏起痛楚所展现出来的若无其事的一面;在那日常中隐藏着远未痊愈继续溃烂着的伤口;而我对此一无所知。原来这就是我所谓的“喜欢”。这样的我比木村老师更加肤浅可笑。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已经不再为了别人的事伤脑筋了。父母和姐姐都是生性冷淡而自我的人,我也继承了高城家的传统在自己这封闭的天地里按照一成不变的规律运转着:早上七点起床,吃两片吐司;七点半出门,路上在便利店买一罐牛奶,通常是香蕉口味的;早上八点开始上课,课间和同学聊一聊八卦新闻或是新出的游戏;中午在学校餐厅买炒面面包或是哈密瓜面包作为午餐;下午放学路上顺便逛一逛电玩商店和便利店;晚上吃完老妈做的难吃的炖菜就钻进自己房间写作业或是打电玩;十点钟洗澡,之后继续打电玩;十一点上床睡觉。寒暑假的时候日程就更改为上午打电玩下午和荣马出去商店街逛街或者去他喜欢的女仆咖啡厅。新年的时候会和全家人去神社参拜,爸爸偶尔也会带我和姐姐去白马滑雪。每一天每一周每一年都是这样度过的。
有时候也会对自己这种不投入的生活态度感到厌倦,但是根本想不出如何改变。电视里小说里那种波澜万丈的人生似乎很有趣,但是主角要么是警察要么是古代人,怎么看都不可能发生在我这种除了能把人们看成动物之外别无特长的高中生身上。所以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流淌着消逝了。
而现在我这平静的生活却被长谷川打乱了。每天都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却无法把心意说出口。每一分每一秒,他的身影都印在我的视网膜上,通过视神经烧灼着我的大脑。我的生活变成了一个不停旋转的卫星,而这个卫星的主星就是长谷川。我对他知之甚少,他对我也没有任何兴趣;但是卫星仍然义无返顾地绕着主星一圈又一圈地转着。或者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卫星,而是一只被神秘本能驱使绕着不可知的目标打圈圈的大马哈鱼。我不能像同伴们一样逆流而上穿越河川去到更开阔的水面;我被强烈地吸引着,在这间小小的学校里围绕着长谷川打转。不能更进一步,也无法放弃;只能苦恼地原地打转。
在这一圈圈的旋转中,偶尔有一两个意外的停顿。今天上午我就被荣马暂时拖离了这漩涡。昨天晚上又失眠了,所以早上来不及吃饭就匆匆忙忙地朝外跑。谁知一出家门就遇见荣马正在我家邮箱边上鬼鬼祟祟的。我正准备和往常一样假装没看见他,这家伙却一把拉住了我的衣袖。
“优希君,等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我下意识地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边跑边说:“现在没时间,我要迟到了。”
谁知荣马更加用力地扯住我的书包叫道:“是很重要的事情啊!现在不说的话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我停下脚步,这才发现荣马没有穿制服。
“你今天不去学校么?”
荣马低下头小声咕哝着:“嗯……只有今天,拜托优希君听我说完。”
我看看手表,还有十分钟就上课了。但是看样子荣马不会轻易放我走。
“那你快点讲吧。”
荣马为难地看看四周:“这里不行,去你家吧。”
我可不想被老妈问东问西的,很烦人呢。于是我提议:“那去你家,你爸妈应该都到豆腐店里去了吧。”
荣马默默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