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童安早早地睁开了眼睛。从她所在的二十八楼的房间窗户向外望，小城才刚刚苏醒。晨曦穿过薄雾给在小城的上空晕开淡淡金色。远远能看到一条玉带穿城而过，那应该是昨夜他们骑行而过的那条河吧。
    童安洗过脸，把头发束成马尾，镜子里俨然就是一个容姿焕发的女孩模样！她对自己笑了笑，却无由地觉得有点失落。
    从房间下到大堂，她拦了一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向他打听小城比较热闹的地方。他告诉她离酒店不远有一条商业街，那里从早到晚都很热闹。童安决定放弃五星级酒店的早餐，去那条街上感受一下当地人的生活。
    春节虽然才过去没几天，但小城里人们的生活已经逐渐在恢复忙碌。做生意的已经开了店门，还在放假的人们也不再窝在家里。童安拿着那位好心人手画的简易地图，一路打听，没有多久就找到了那条热闹的小街。
    童安一眼就发现在街口有一座貌似不小的农贸市场和一家大超市，远远就看到人群进进出出。难怪这里热闹呢，童安想，在这样的小城里，还有什么比吃饭民生更重要的事儿呢！
    她往里走，留意到沿街开满了各种小食店、服装店、首饰店，甚至连古董古玩、漫画书店也不少。只是时间还早，除了一些早餐店，大多数生意都还没开始营业。童安大概溜达了一圈，觉得也没什么特别值得自己流连的。她惦记着还要回去等冷辰，打算在这里吃个早点就往回走。
    她四下张望，虽然街上有一些固定的早餐店，但谁家生意也没有一个流动早餐摊的好。童安都看不清里面在卖什么，因为总有一大群人包围着，有拿着热乎乎的早餐离开的，就有新的人将那空缺补上。
    童安原本不是爱凑热闹的人，那天却不知怎么的好奇心起，便悠悠向人群走近。
    她听到错落有致的买卖声，“给我双倍加油条”、“一份奶”、“您的找零”……此起彼伏。不知道为什么，童安感觉很怪异。
    凑巧前面露出一个空缺，她连忙挤了进去。然后，怔住了——摊子后面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她心心念念等着的那一位！
    要说的话还在舌尖，此时吐不出来也咽不回去，只好硬生生地变了腔调：“你……”
    隔着一个早点摊，对面的人的吃惊绝不会比她少，而且还多了一分无法言说的尴尬。
    两人互瞪了一会儿，相对无言，只听见摊上热锅里的油滋滋的煎熬声。
    身旁推搡的人群让童安率先回过神来，她忙笑了笑，比划着说：“给我也来一份。不过不着急，我在那边等你。”
    她从人群里退出来，心里还在琢磨眼前是怎么回事。冷辰是为了要打这份工所以才不肯跟她一起吃早饭？但为什么不跟她直说呢？
    她走到摊子的后方，远远的看着他们。她看见他也在张望着，直到发现她的位置，脸上神情依然有些难堪。童安心里一亮，站在他旁边的男人，四五十岁，头发花白，但身形和五官都和冷辰十分相似。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这时冷辰丢下一众排队的人向她跑了过来，手里还用纸袋子包着什么。他把那个纸袋塞进她手里，还不忘叮嘱一句：“小心烫！先吃着！”童安连忙说：“没事没事！你先忙别管我！”冷辰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到摊子前。
    这期间，童安看见他身旁的那个男人，也回头向她看了几次，发现她的目光后，还冲她点头笑了笑。
    童安食不知味地解决掉了早餐。不是不好吃，而是她此刻的心情太复杂了。
    她在想自己这样大喇喇的跑来是不是太冲动。她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相遇究竟是感到意外还是早就在期待？他们的爱情毕竟才刚刚开始，是不是适合现在就去面对一些不怎么美好的现实？
    当然最首当其冲的问题，是冷辰从未向她提起过他的家庭，他的父母，或者其他的亲人。
    童安觉得有些烦闷，便慢慢地踱着步子走远了一些。
    过不多久，她看见冷辰气喘吁吁地跑来找她。他身上还穿着一条暗红色的围裙，看见她的时候，明显松了一口气。
    “你在这儿！”他说，“我找了一圈了。”
    童安站定了等他跑近。她发现他在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己，不由笑了。
    “忙完了？”
    “嗯！”他挠挠头，“就那么一会儿工夫最忙。”
    “你们做的是什么？挺好吃的！”
    “是当地一种特色小吃，我们叫手浇饼……”两人漫不经心的聊开了。然后又都突然沉默了。
    “对不起，我……”冷辰终于开口。
    “不用道歉，”童安打断他，“刚才那位是？”
    “是我爸。我跟他说你是我朋友，大学过来的。他让我请你到家里坐坐。”
    童安也说不清自己是为难还是高兴，神情复杂地看着冷辰。
    “我们家很破很小，”冷辰搓着手说，“我其实也不想你去。”
    童安脑子一热：“去坐坐也无妨吧。”
    冷辰的家在一片青灰色的老小区里，一座五层楼房的顶楼。
    童安一进门，就看见了挂在墙上、用黑框框起的一个漂亮女人的黑白照片。在这个清冷简单的屋子里，让她凭白生出一些寒意。她不由自主，向冷辰望去。
    冷辰轻声的说：“那是我妈妈。”
    童安努力地把到了嘴边的惊呼声咽回肚子里。又是一个惊吓啊！
    相比起冷辰和童安复杂的心情，冷辰的父亲倒是很高兴，他对童安说：“家里已经好多年没来过客人啦。就连春节也是冷冷清清的。”他把家什一放，洗了手就要出门买菜。
    童安连忙说：“叔叔您别客气。我坐会儿就走了！”可是终归拗不过，孟老头还是坚持买菜去了。
    童安坐在椅子上四处打量着，其实屋子不大，一共一个房间加上一个小客厅，东西也不多，收拾的尚算干净，只是简单到乏善可陈。她目光逡巡了几圈，总算找到一个可以停留的地方。那是一盆长着长圆叶片的绿色植物，在室内盆栽而言，算是十分高大了。灰白树皮上长着稀疏的绿色幼枝，看起来如这家庭一样的单薄。童安起身走近去，摸着厚厚的叶片，一边问：“这是什么花，北方没见过？”
    “这是白兰花，”冷辰说，“它在我们家好多年了。”
    童安哦了一声，再不说话。她感觉到冷辰已经走到她身后，她想转身看看他，忽然又觉得还是不看为好。
    “我们还住在原先的房子的时候，我妈妈就在院子里种了桂花，还有好几盆这种白兰花，每年夏天，先是白兰花延绵不断的开放，再是桂花……家里总是飘着花香。我妈妈每天都会摘一朵新鲜的白兰骨朵，用针线穿了挂在我襟前，让我戴着去上学。不过，我觉得太女孩儿气，常常在路上就给扔了……”
    童安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过身来，她看着冷辰的眼睛，是那样清澈明亮，盛满了思念、悔恨，和许许多多已经来不及说的爱。
    “妈妈生病以后，花就没有人弄了，渐渐就都死了。到了我们搬家的时候，就只剩下这一盆还活着。活着虽说活着，这么多年，也没再开过花。我和爸爸想过各种办法，给它施肥、换大花盆，可它就是不开花，到夏天就只是郁郁葱葱的长叶子。后来我们安慰自己说，一定是花都到天堂陪妈妈去了……”
    童安觉得鼻子酸酸的，可她不敢哭。她向冷辰牵动了一下嘴角，笑得十分勉强。
    冷辰转过脸努力平静着自己。十分钟过去了，他看起来似乎好多了。
    “对不起，”他的脸放松下来，看起来又像是个大男孩的模样了，“我不是有意瞒着你家里的这些事。我看到过你的追求者，条件都很好……”他很失落地说着。
    童安侧着头，她观察着他，不知道是该说他太世故还是太幼稚。可是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又不可克制的为他心疼起来。相比起没有母亲、靠着父亲摆摊买早点供养的冷辰，她和吴杰邦这样的人，也都实在太幸福了些。
    中午孟老头做了几样拿手菜招待童安，他对童安同样充满了好奇。
    “小童啊，你是冷辰同学？也学的法律吗？”他一边给童安布菜，一边问。
    “不是，我是冷辰的……”
    “她是学中文的，”冷辰抢断了她，“是我们学校的。不过她父亲是我们这个领域很有名的教授。”
    童安诧异地看了冷辰一样，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父亲的事。
    孟老头赞叹了两句，又叮嘱冷辰：“你要好好学习知道吗！也要这么有出息才好！”
    吃完午饭冷辰就带童安出门了。她问他：“你不用帮你爸爸摆摊了？”
    “一天就早上和傍晚出摊，我等下早点回来就好了。”
    他依旧骑着自行车带着童安在县城里乱转。这里没人认识她，童安放心大胆地抱着冷辰的腰坐在后座上。
    “带你去我的中学！”他忽然说，然后开始用力地蹬蹬蹬！
    这所中学离城区很远，他们到达的时候，连一贯擅长运动的冷辰也出了一头汗。
    从校门来看，它就比童安之前看到的那所中学要豪华得多。校门口挂了许多牌匾和金属的认证牌，写满了“xx重点学科”、“xx计划试点学校”。
    “看起来不错哦！”童安仰着头辨认那些牌匾上的光荣称谓。
    因为寒假，学校大门紧闭着，只有传达室开了一个小小的通道。冷辰满不在乎地推着自行车进了传达室，径直就往里走。警卫忙哎哎哎的唤住他，问他干什么的。
    冷辰立马调转了自行车的车头：“不让进啊，太好了！一会儿教务处问起千万说我来过了啊，只是进不去！”
    “哎等等——”警卫连忙把住车头，“看你就像闯祸了的。她呢？”他指了指童安。
    童安灵机一动，说：“我是他姐，学校让来的。”
    警卫二话不说，让两人进了校门。
    童安憋着笑，直到走出好远才敢松气。冷辰看她紧张的样子，忍不住来搂她肩膀。
    童安不怎么用力地抖了一抖：“别叫警卫看见。”
    “怕什么！”冷辰搂得更紧了，还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大声的“啵”了一下，“小安！以后别说你是我姐就更好了！”
    学校内部，比童安想象的还要大得多。由于门口警卫的关系，此时到处静悄悄的看不到半个人影。几幢看起来像教学楼的建筑回廊相连，对童安来说，简直跟迷宫一样。
    “你们学校也太豪华了，看起来比大学还宏伟！”她赞叹道。
    冷辰嗤了一声：“号称是名校，当然敛财有道。”
    童安觉得他说话的语气有点奇怪，于是没搭腔。两个人穿过那些曲折的回廊，来到教学楼后面的一片池塘边上。
    这一片寒塘，被一排柳树包围着。虽然是冬天，柳树不发枝芽，却仍能看出婀娜风情的姿态。
    冷辰在池塘边蹲下来，捡了一条地上的柳枝去抚弄平静的水面。
    “听说以前这塘子里淹死过人呢！”他突然说。
    童安冷不丁的吓了一跳，“什么？”不由自主向他挪近了两步。
    冷辰却回头，向她露出一个调皮的笑。童安立刻领悟到他故意在逗她。
    “臭小子！”她轻声骂。
    “我第一次到这儿来是跟着我妈妈。当时她气势汹汹来找人，结果我们母子俩被人家轰了出来。她带着我在池塘边徘徊，对我说，儿子如果你争气点，妈妈就不会受那么多气！”
    童安不解的看着他，并未听懂他的意思。
    “这间学校的初中部和高中部都是省重点。我是高中才考到这里来的。小升初的时候，因为差了几分，没考上！”
    “那时我太调皮了，成天只想着玩。老师对我妈说，这孩子挺聪明，本来有希望上个重点中学的……于是我妈一咬牙，就把家里全部的积蓄都拿了出来——那会儿十万块不是个小数目呢——她到处托人找关系，最后终于找到了当时这所学校的某个领导，把钱送去人家家里。”
    “谁知道那个领导收了钱却没实现她的心愿。那次她带我找到学校里来，结果被人家一口否认了。她失去了所有的积蓄，也没给儿子换个好的前程，回去就生病了。”
    童安心惊胆战的看着他：“她最后是怎么去世的？”
    “尿毒症。”冷辰平静的说，“她生病以后，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严重，后来就转为尿毒症了。那时赶上我爸失业，我们家没钱给她治疗，只好把房子卖了，到处租房子住……可是后来，还是没能治好。”
    “我妈走了以后，我天天都在想，是不是因为我，她才会生病，才会死……这个问题想来想去也没有答案。后来我就不想了，天天关在屋里念书。中考的时候，终于又考回这间学校了。你说，”他看向童安，“这是不是我妈为我换回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