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可以流出多少血液？
    十个人，可以流出多少血液？
    一百个人，又可以流出多少血液？
    前面两个问题，或许还需要实际测量来加以验证。但是第三个，奥斯蒙已经知晓了答案。
    官道的地面，本该是坚硬而结实的。如今，却已被某种猩红的液体浸泡的松软，红色掺杂在土褐色之间，成为一种新的颜色——无法形容，怪异的令人作呕。马蹄不小心踏了上去，地面出现一个接着一个的凹陷，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
    “我以为你很习惯这样的场面。”身旁的男人，眉心之间出现了一道小小的沟壑，而这细微的变化，并没有逃过凯希敏锐的双眼。下意识的发出疑问，不过凯希没有发现，如今的自己，已经开始主动和奥斯蒙说话了。
    控了控马缰，稍微绕开了血泊汇聚的地方。与举动略有不符的，是奥斯蒙回答中的淡然，“习惯是一回事，喜欢，则是另一回事。”
    哪怕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也很难说自己就真的喜欢那样血流成河的场面。
    凯希顿时沉默，一般的评价也好，还是某种意义上的嘲弄也好，在这样的场合下，都极为不适合。甚至，就连安慰一类，都无从说起。一则，是因为凯希本来就不懂得如何安慰旁人；二则，奥斯蒙这样的男人，大概也不会习惯被人安慰。
    过于安静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处于其中的人，感觉到极端难熬。所以当奥斯蒙再次开口的一瞬，凯希竟然像是松了一口气。而奥斯蒙所说的，也不过才两个字而已——
    “走吧。”
    短短的两个字，之间蕴藏着肃杀的气息，几乎喷薄而出。凯希距离过近，那股气息对他来说甚至像是有形的东西。不过并非完全不能接受，相反，为了解除笼罩在周围的压抑，正需要这样的气息来激荡一番。
    凯希能够肯定，眼前这个男人，是真的动了杀心。
    然而，他似乎不能理解。算起来，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共同进退面对敌人，可毫无疑问，这还是第一次从奥斯蒙的身上感受到如此浓烈的情绪。从事实来讲，上一次与沙奎的对战，奥斯蒙更加有动怒的理由不是吗？沙奎觊觎的是他的辖地，侵占了他的利益，对于一个贵族来说，这难道不该是最难以忍受的事？
    但是，奥斯蒙在荒原一战中并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丝与愤怒沾边的情绪。对整个事件的谋划，亲自参与的步骤，包括与敌人之间的接触，他都从容的仿佛缺乏愤怒这一情感似的。
    因此更加难以想象，奥斯蒙竟然会为眼前发生的事情动了真怒。这些骑兵，不仅与他素不相识，而且还是来取他性命的敌人。
    “很难想象，你这人居然极富同情心。”只是纯粹的感慨，至少从凯希自身而言，并没想过要借此来讽刺对方什么。
    奥斯蒙当然也能够听出来，之前的情绪还没有平复下来，然而越是如此，开口之间就越是平淡，“这不是同情，互为对手，我想这些人也不需要我这个凶手的同情。一定要说我此刻有什么感受，就是觉得他们死的不值。”
    “不值？”凯希难掩迷惑。
    “难道不是吗？”有一缕发丝滑落下来，挡住奥斯蒙大半的表情，尤其是他一双褐眸，更是完全被掩映在发丝之后。然而不知为何，身旁的凯希总避免不了产生一种错觉，认为此刻在这个男人脸上，一定满是悲悯。
    半低着头，奥斯蒙的声音就从发丝之后一缕一缕的渗了出来。“康拉德雇佣这一支队伍，无论他给出了怎样的价码，但他一定没有将我的真实情况告诉他们。”这是几乎能够完全肯定的事，如果敌人了解他的情况，派出来一定不仅仅只有这么点人手。
    奥斯蒙承认他们都是精英，然而，要对付他，还远远不够！
    “双方都满意的价码，这难道还不够吗？”金钱与力量的交易，这是凯希一直认同的观点。谁让他就是一名佣兵呢？而且，还是佣兵群体中的佼佼者。
    “得到多少报酬，出多少力气，这两者之间起码应该有一个起码的公平。”不是绝对，奥斯蒙还没有天真的认为在这个世上存在着所谓的绝对。“但是，我可以肯定，康拉德所付出的报酬，还远远不够用来买我的命！”
    该说他是自我夸奖吗？凯希自己也觉得奇怪，对于奥斯蒙此时表现出来的情绪，他竟然丝毫也不反感。或许是因为，他明白，奥斯蒙所说的每个字都是实情。
    之前的一战，结果是凄厉的，但是过程绝不能用惨烈来形容。如果一定要用上这个词语，那么惨烈的，也仅仅只限于交战的一方。尤其是当奥斯蒙放下了顾忌，痛下杀手之后，情势就变成了彻彻底底的一边倒。
    而造成这个情况的前提还是——奥斯蒙重伤未愈。
    假如，在他状态全盛的状态，无论买凶者出了多大的价钱，都是不够的。凯希承认这一点，即使他们两人并肩作战的机会还不多，但他还是承认这一点。在这同时，凯希还被勾起了那么一丝争强好胜，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与这个男人交手的机会。
    将这种心态暂且放下不提，凯希对奥斯蒙的观点，并不能全盘接受。“在我们的世界中，只要谈妥了生意，就没有值不值得的说法。收了报酬，无论多么艰难，都必须完成。如果做不到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不能怨任何人，只能怪自己能力不足。”
    凯希说这段话时，语调很平静，是那种讨论今天几月几号的平静。然而，在平静的字里行间，莫名的就能觉出一种力量，或许应该说，是一种认定。不知是不是所有的佣兵，以及类似的职业者都有着类似的认定，但至少，凯希是这样的。
    奥斯蒙深深看了他一眼，轻叹了一口气，“或许，你说的是对的。”他如何听不出来，凯希特意说这些，是为了让他安心。尤其是最后一句，更是为了不让他背负太多的罪恶感。
    这种罪恶感，甚至是奥斯蒙自己都没有留意到。同样的道理，凯希不自觉流露出的关心，也是他自己所没有注意到的。
    听他只是说着“或许”，凯希便知道他们今天谁也无法说服谁。不过，这又有什么要紧，毕竟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谁也不能祈望不同的人之间有着完全一致的想法。
    只是，“奥斯蒙，我对你的看法似乎有些改变了。”
    “什么？”奥斯蒙一怔，本能的反问。他不是没有听清，而是完全不能理解。凯希的这句话说的十分突兀，没有任何铺垫，听起来，似乎也没有任何后续。
    这样一句话说出，对凯希已是破天荒的举动了。尽管没有明说，可是还是能够轻易的让人感觉出他的善意。改变看法，对如今的奥斯蒙来说，几乎已经算得上是一种称赞了。所以，奥斯蒙不禁受宠若惊，更想弄清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凯希改变了想法——
    只有明白了理由，他才能将其发扬光大，再接再厉不是吗？
    被那样一双充满期盼的眼睛盯着，凯希多少变得有些不自在起来。本来就没有想过要表明什么理由，如今，他怎么能不感到为难？
    奥斯蒙锲而不舍的盯着对方的眼睛，大有“你不说，我就一直盯着”的架势。没办法，这就是奥斯蒙，无论是从政还是从军，他的双重身份都让他学会了同一个道理——机会这种东西不是时时刻刻都能得到的，一旦有了，就不能放手。
    深深呼吸也不能缓解涌上来的头疼，凯希也只能放弃。但是他忘记了还有更简单的方法，只要一巴掌拍下去，就能将那张令自己无比头疼的脸给拍飞到九霄云外。稍微用了一点儿时间整理自己的想法，凯希才缓缓开口——
    “不以既定的事实来评价别人，同时，身在杀戮却能维持悲悯的目光，你具有一个上位者应有的姿态。”
    无比郑重的措辞，说完之后，凯希才明白这原来就是自己对奥斯蒙的看法。而这种看法，或许不是今天才第一次诞生。至少，这样的评价，绝非仓促之间就能够想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