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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暮春的午后,碧云冉冉,一川柔软的凝翠,仿若流动的玉,质地坚硬而温和。欲睡,飞絮轻,沾染了满城雪白,漏下树影的流光被风吹散,明灭间浮生卷起万丈红尘,呼啸着远去。
    离言躺在古树下软榻上,眯起眼,似乎倦意浓重,发脱离了玉簪,以素白的长衫为底,绘出无数错乱的线条。他努力蜷成圆滑的模样,但透过薄衫肩胛骨的形状突兀,像是蝴蝶被稚童折断的翅。
    有人步履安然,缓缓凑近了树下,在他旁边停住,然后有温柔略低的声音响起:“离言?你睡了么?”
    本来不想予以理会,但他从听到脚步声开始就知道来者姓甚名谁,所以他实在不能拒绝。
    从榻上坐起,衣料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离言理了理杂乱的发,抬头看着来人,不自觉微微勾起唇角:“书成?你怎么来了?有事?”
    “对……我还真有事情要告诉你。”锦书成神色不知是欢喜还是难过,复杂得让离言有种不安感,他想阻止书成继续讲下去,却又忍不住想听。
    “我……要娶妻了。”果然,不是什么好事。离言原本就有点不自然的笑意僵在脸上,手不自觉收紧。
    锦书成背后是一丛杜鹃,红艳而热闹,不知肤浅,艳色易落,离言生出要破坏那些花的冲动。他忍住内心的不快略带嘶哑的声音问锦书成:“那……谁是你要娶的人呢?”
    锦书成笑得温润如玉,还有几分腼腆:“是你的三妹。”
    这下不亚于五雷轰顶,离言想到那个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同父同母的妹妹,刚刚的不快只能化为微微的苦涩,糅进身体每一处,心脏隐隐作痛,却真的是无可奈何。
    离静颜,是自己除了锦书成以外最亲的人,也是他的三妹。那个在自己小时候替自己去长安周边大大小小的寺庙中求来八十一个平安符,然后捧着那样一堆花花绿绿的平安符挂在他房间每一个角落,每挂一个便低低念一声“愿二哥长命百岁,岁岁平安”的孩子,他到现在仍记得迷蒙中看到的鹅黄色身影,于是更加难以接受。
    锦书成伸出手去,想要习惯性地去揉离言的脑袋,却被他头一偏——躲开了。收回手,锦书成皱了皱眉:“离言,你怎么了?”
    离言扭过头,摆明了不想再搭理他,分明是生气的表现。刚刚还一脸笑容,现在又怎么会生气呢?锦书成想不通,胸口有莫名的烦躁升腾。
    莺燕纷飞,娇声清唱,离言按捺不住,又伸手扯住锦书成的衣袖,闷声解释:“书成,我已经十九了,比三妹还要大上一岁呢……你这样……我不是小孩子了。”
    锦书成一怔,低头看着坐在榻上的离言,眉目秀丽清扬,比起静颜更多出几分难言的气质,已不是当初那个体弱多病,躲在衾被中娇声娇气说:“书成哥哥不来,我就不喝药。”的小家伙。
    不禁叹流年难停,分分钟皆成过往,又猛然回神,视线中是离言洁白优美的后颈,他忍不住红了脸,匆匆离去,留给离言一个青色的身影。
    看着对方与周遭翠绿几乎融为一体的背影,离言等锦书成消失在拐角处,终于伏下身体,比之前蜷得更紧了些,悄悄红透眼圈,泪水沾湿了袖口。
    锦书成锦书成锦书成锦书成……你可知,我已爱慕你良久……忍不住吸一口气,透出哀鸣的声音。
    风过,卷起飞絮,扬起多少愁思将无数人束缚。
    纠缠在难言的爱情中,解不了,脱不得,数遍四百四病难,最苦不过长牵念。
    第二章
    晨钟响,青灯灭,难得细雨,氤氲着细柳长烟。眼看锦书成和离静颜的婚期渐近,与两人相见的次数也愈发少下去。独自坐在修狭的长廊前,手边是陈年竹叶青,扬手灌入喉,有酒液溢出顺着脖颈滑下,浸透了衣衫。
    从前他极少喝酒,如今却离不开酒。借酒消愁,不错。若借酒消愁愁更愁,那就不要醒。想到这儿,离言忍不住勾起唇,笑得酣畅灿烂。迷蒙的雨雾沾湿了他的衣服鞋子,就连他的头发、眉睫上都挂了细小的水滴。
    锦书成一来便看到离言坐在雨中笑得一派欢快,似乎再快乐不过的单纯笑脸,心头火起,提高了声音喊离言的名字,却得不到回应。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出现。
    快步走近,嗅到浓烈的酒味,吃了一惊,推了推离言,发觉他已经昏睡过去,脸被酒气撩得生出潮红,竟然给人妩媚的错觉。锦书成咬牙,将离言送回房,找来衣服帮离言换上。
    “书成?”离言半睁开眼,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声轻唤,得到对方的回应,笑颊粲然。
    可能因为喝了太多的酒,离言展露出了许久不曾出现的柔软,用带了鼻音的声音撒娇:“书成……你都不来看我。”
    “最近很忙……”书成伸手拂开离言脸上糊住的发丝,露出他单薄的下颚线条,转身取了巾帕为他擦拭,一面低声解释:“静颜和我的婚期就在三日后了。”
    离言挥手打开锦书成的手,恼怒地喊:“别提你的婚期。”
    “好好好,不提就不提,”锦书成哄着离言,“先让我给你擦干雨水。”
    离言乖乖不动,任凭锦书成细心擦拭,又突然起身抱住他,把脑袋躲在他的胸口:“我想你了……”
    面对醉鬼的责问和言语有什么办法?锦书成只好低声认错:“对不起,是我错,我不该不来看你。”
    “你扔下我,和静颜成亲了……”离言控诉,眼里隐隐含了泪水,抓着锦书成的手微微颤抖着,指尖煞白,骨节突出。
    “……我没有扔下你啊。”伸手覆上离言的手,虽没看到离言的表情,可书成还是知道,离言心情并不好——因为他要成亲的缘故。
    “谁说没有,你要成亲了!!!”离言再一次大声重复,又抬头看着锦书成,既委屈又心伤的模样,和平时的开朗理智完全不同。
    锦书成头痛地安慰着离言:“那我不成亲了好不好,不成亲了……”
    “真的?”离言的眼晶晶亮,纯净无邪的孩童模样,是多年不曾有的天真神态,是对锦书成完全信赖的表情。
    只好硬着头皮撒谎,锦书成面色僵硬地回答:“当然是真的,我几时有骗过你?”
    歪着头想了想,离言小心翼翼地笑了,“说的也是,书成从不骗我的。”
    天地良心,书成现在的负罪感已经成几何倍数增长,但他还是不敢让离言不开心。离言凑近书成的右颊,落下一吻,温热的鼻息洒在他的耳边,然后说:“书成……我喜欢你。”
    惊雷乍起,书成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离言还在继续着。
    离言伸出舌头滑过书成的耳廓,一路向下,用犬牙轻轻咬了咬颈侧,顿了顿,又舔了舔,然后起身抱紧他,认真重复:“书成,我喜欢你。”
    他应该推开他的,他知道他是喝醉了,他明白他自己即将拥有妻室,不应该任由他动手动脚,但又为什么不想推开他呢?只悄悄希望不要停,不要让时光流逝。他们……都是男的啊……
    离言舔舐着锦书成的唇,不住的留连,喘息不是很重但情色意味极浓,而让锦书成更惊恐的是,他有了反应更有了回应离言的冲动!
    他用自己最大的力量推开离言,狼狈离开离府。幽径冷,庭芳落,暧昧消散,锦书成无意间回眸恰似时光定格成一帧水墨,色泽清浅,阒寂静好,少年倚在床边,悸动萌生,一切原来早在多年前便已成定局。
    锦书成把视线放到街上,嘈杂入耳,心下暗潮汹涌,快泛滥成灾,把整个人淹没。
    第三章
    换上一身新衣,鲜红刺目几乎灼伤双眼。锦书成不可避免地想到离言那天淡红柔软的唇。再次出神,在锦母的连声呼唤下才反应过来,努力微微笑了笑,心却不禁翻卷起波澜。扯开衣饰往屋外走去,由于烦乱差点发火。
    锦母被锦书成突如其来的粗砺动作吓了一跳,小声叫他:“成儿?”
    脚下顿了顿,身后传来母亲慌乱的询问:“成儿,你去哪儿?”放缓了语调,锦书成推开房门,“我去离府。”
    雨止,天地皆是灰蒙蒙一片,万里浮云厚重,令人窒息。锦书成突然迫切地想要见到离言,虽说昨天离言的举动让他有些震惊,但他却也因此意识到自己对离言也不仅仅是友情、亲情那么简单。至于成亲一事,锦书成即使再不情愿也必须继续下去——他终究不可能与离言在一起。
    “你来做甚?”离言看到锦书成,记起昨日自己的举动,又是恼火又是难堪,语气当然好不到哪里去,但动作上又分明是惊喜的,就连表情也是神采飞扬。
    暗笑离言的心口不一,锦书成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伸手拉住离言轻声解释:“昨儿个你不是醉了吗?我怕你今天头疼,来看看你。”
    离言的表情似扔在地上的鱼,挣了几下便迅速僵硬。他攥紧月白绣着繁复纹理的袖子,浑身在不易让人觉察地发着抖,他用嘶哑的声音问锦书成:“你何必提醒我?锦书成你既无心我自便休,不需你一再提起。”
    这是两人相识以来,离言第一次直呼他的全名,而语中深意更令他吓得不轻。锦书成视线放在离言身上,忍不住拥过离言,这才发觉离言的颤抖。心中一阵绞痛,连声解释:“离言你别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有意的,你别生气了……我……会觉得心疼。”
    挣开锦书成的怀抱,离言略略镇定下来,露出一抹冷笑:“这样假惺惺,抱着我说这种话……锦书成,你不觉着别扭吗?为了安慰我做到这种地步,何苦来呢?”
    锦书成再一次认清自己对离言的感觉。
    依稀记得这些年来他对离言强烈的占有欲,总是忍不住找借口千方百计要拉住对方,当锦母提起要向离静颜提亲时,他第一个想到的也是离言。
    阳光透过乌云的缝隙一束一束投在屋檐精致的琉璃瓦上,雕梁画栋间。锦书成低头沉默良久,终于放弃了般向离言坦白:“我承认,我也是喜欢你的。”
    正准备离去的离言愣住,缓缓抬头,生怕碰碎了什么似的轻轻开口:“书成,你……别骗我。”
    霁云渐散,万顷流光倾泻,锦书成眉宇温柔,再次拥离言入怀:“离言,我是真的喜欢你,绝无半分虚假。”
    离言神色凄凄然,“但你终究不可能与我在一起。”
    从未见过离言这般脆弱的姿态,似乎是易碎的瓷器,一旦受伤便是支离破碎。锦书成无言以对,将头埋在离言颈间,嗅到丝缕清冷的斯人体香,闷声道歉:“抱歉……离言你知道,锦家只我一个儿子,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成亲,毕竟锦家要留后……”
    “我不是不清楚,”离言打断锦书成,“我没有为难你的意思,更不想无理取闹,我只是……”
    离言语渐哽咽,锦书成感觉到自己肩头温湿的泪,离言稳了稳气息复又开口:“我只是……难过罢了。”
    “只是,觉得难过而已。”
    离言松开锦书成,眼眶虽红却看不大出曾哭过,他笑得格外明朗,一丝阴霾也无:“总之,两天后,你就要成为我的妹夫了,以后可要对静颜更好一点……听到没?”
    天光破开浓灰,大块大块碧空出现,锦书成抬头望望无尽苍穹,突然问离言:“我成亲那日,你可会来?”
    离言心内苦笑,锦书成到底不愿放过他么?不禁掐紧掌心,口中却答应着。他还是舍不得拒绝锦书成,哪怕他的要求多离谱。
    先爱先输,从一开始,他便丢盔弃甲,不必锦书成如何,离言早已经缴械投降。
    他是他的劫,解不了,脱不得。
    第四章
    满室的红,周遭是宾客洋溢着喜悦的笑脸——不管是否出自真心。每个人都以最欢喜的语气道贺。就连自己也是红色的一身。离言不禁皱眉,扯了扯衣摆,凄红似血,转身处张扬似破开的伤口。
    “小言。”离家长子离朝年拽了拽离言的胳膊,目光中有提醒之意。
    离言被点醒,扬起笑容招呼往来宾客,虽然心痛,但一直那样痛着倒也没了所谓。
    较之于以往要热烈许多的笑容,所有人都认为离言的确是在因为妹妹的出嫁而高兴,离言也几乎这样认为着。
    也仅仅是几乎。
    站在一边,有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一拜天地。“忍住冲上去扯开那对新人的冲动,离言手中拿着不知从何处拿来的枇杷,努力笑得自然。
    “二拜高堂。”看着两人双双弯下腰去,终于连笑也不存在,或许有笑只是苍白得像是在哭泣。
    手下一松,枇杷落地,离言弯腰去拾。
    “夫妻对拜~”借着弯腰拾东西的机会,离言伸手擦去滑向腮边的液体,直起身恰好对上朝他拜下又正起来的锦书成。
    是的,是朝着离言。锦书成在对拜时微微错开,正朝着一边的离言。说他自欺欺人也罢,但当他这么做时,那样鲜明的喜悦几乎让他眩晕。
    眼神交汇,离言的目光复杂,锦书成的神色则是如同真正娶得心中所爱般喜悦欢畅。
    静颜被送去了房里,众宾客喧嚣依旧,满室艳红依旧,离言始终不能清醒些。他是明白锦书成的,也正是因为明白,才放不下。
    扬起笑容走去拦住劝酒的人,挡在锦书成的面前,他听到自己以故作生气的声音质问众人:“怎么,要是想灌醉书成让我妹妹今晚独守芙蓉帐,我可不让。”说着便夺过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见状便也都来找离言,一杯杯离言倒也不推拒,颊上很快浮起红晕。
    夜正浓,婚宴结束,锦书成终于回房,用称挑开静颜的盖头,交杯酒未尽就有人来敲门,是离言。
    眼色暗相勾,秋波横欲。流。静颜喊他,他只随意寻了个借口离开了事。扶着离言跌跌撞撞推开一扇门,不等如何,一上来便是纠缠的亲吻。
    离言唇齿间溢出喟叹,用力撕扯着身上的束缚,零碎的珠饰散落,声音清脆却不能唤回两人的理智。
    一切都顺理成章,语言也是多余。
    锦书成的指抚过离言的肩,沿着轮廓滑下,一面又在细碎地吻着,舌尖滑过身下人胸。前细小的突起,惹来微甜的呻。吟。
    离言拥住对方,承受着书成的进。入。是有点不适应,是有点难受,但并不能让两人清醒些,反而因为这样能够确认彼此存在的疼痛而愈加疯狂。
    喘。息和呻。吟夹杂,不断的进出仍得不到餍足,相反,还远远不够,肉。体。交。缠碰撞,;两人十指相扣。
    书成书成书成……离言用力睁着迷离的眼看向对方,急切地呼唤。锦书成俯身吞下离言的声音,神色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身。下动作却激烈到不容置疑。
    但愿时间在此处断裂,离言恍惚中已落下泪来。哪怕再荒谬,但如果就这样死去未免太幸福。
    书成抽身,揽着离言,额上的汗滑落淌在他鬓边,书成呢喃着,“离言,我如此爱你,别离开我。”
    离言点头,反手也拥住书成,“我又何尝不是这样?”
    “若是启明星永远不亮,是不是我们就可以一直相拥,永不分离?”书成仿若梦呓的感叹,离言不敢回应,毕竟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论,对于他们而言,未来太沉重。
    只要有现在就好,离言的笑一直没有消失,他不去想其他,因为至少现在锦书成和离言在一起,至少现在离言是锦书成的。
    启明高起,烛影摇红,两人静静相拥睡去。唇角是一样幸福而绝望的浅笑。
    他是他的毒,一沾染,便是万劫不复,可他心甘情愿,就此沦陷。
    第五章
    叹年岁如梭,转眼芳华便成寥落。离母又一次来找离言,大抵意思是离言已经不小,若再不娶亲就来不及了。
    离言似笑非笑,只管自己绘着桌上新绽的魏紫,手下没有一丝停顿。离母还想开口,却被离言打断:“娘,这幅魏紫,皇上明日便要。”
    离母无法,气得转身就走,关门前又低斥:“离言,你已二十有四,娘不急,又有谁替你着急?”
    门关上,离言始终在纸上勾勒着牡丹,似乎全天下就只有那株魏紫。
    暮色四合,离言放下笔,身后有人伸手环上他的腰,他将身上的力量放下,靠在对方怀中。
    双手交叠,离言突然觉得疲惫,就这样倚着锦书成缓缓睡去。朦胧中听到锦书成的轻叹,又感到他把自己小心翼翼放在榻上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离言被书成叫起,已是入夜,错过了晚饭。灯火跳跃着,书成将他从榻上拉起,叫他吃饭。
    “饿了吧?”书成笑得温柔,把碗筷塞到离言手里:“刚叫人做好送上来的,趁热吃。”
    饭毕,离言精神了些,去看了离静颜,又见了离母离父,最后以有要事相商为由和锦书成一同回了房。
    自然是没有什么要事的,只不过当肢。体。交。缠时,离言又想到那个可笑的理由,一闪而过的悲哀,又立即沉沦在书成温柔的拥抱下。
    夜深处,一点烛光如豆,离言仍清醒着,在晦暗的光线下,一遍又一遍细细描摹着书成的脸,神色温软,与在众人面前总是疏离冷漠的样子差太多。
    众人总说离言冰冷,不带丝毫人情味,可谁又知道,他不是无情,只是那么多的情给了同一个人罢了。
    书成……离言将这名字在心里念了上百遍,把凉透的指尖塞进书成手心。
    原来爱一个人是这样幸福,又是这样痛苦。
    如此想着,离言沉沉睡去,如同往常他们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
    第二日天还未明,书成便起来,替离言收拾妥当,自己也穿戴好,坐着小轿去上朝——他已是官至三品,昨日不过是陪静颜回娘家。
    离言醒时,却已是天光大亮,他起身更衣,与家族一同进餐,离静颜就坐在他右侧,一身浅粉,纤美明丽至极,与自己有七分相似,却更柔和更温婉。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这样的女子,该是人人都梦寐以求的妻子吧。
    正出神,众人便爆发出一阵喧哗。离言回神,弄清楚了原因,脸色却顿时煞白。
    静颜说自己有喜了。
    有喜了?什什么是有喜了?离言茫茫然,静颜则是笑靥如花,颊上漾起浅浅的粉,整个人恰似一朵不胜轻柔的粉芙蓉。
    这多讽刺,离言站起快步走出饭厅,说要送画给皇上。
    拿着画坐上轿时,手还是颤抖着。他知道他该高兴的,但他真的高兴不起来。明明是好事,但却让他觉得原本就荆棘遍布的前路更多了一堵墙来。他真的已经很累,这样艰难的爱几乎让他心力交瘁,可为什么还是舍不得放手?舍不得放弃?
    他问自己,却没有答案。离言平复心情,下轿入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入了宫,被小太监领至御书房。皇上正与一官员交谈,他想回避,皇帝却示意无妨。
    看对方的官袍,不过是六品的小官,背影单薄,跪在案前倒像蜷成了一团。
    年轻的帝王笑得张狂,轮廓分明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讥讽,他以戏谑的语调开口:“林秋寒你未免太大胆,你真以为朕不会把你如何?”
    林秋寒不语,头埋得更低。帝王下了座,走到他面前,只一颔首便生出君临天下的气势来。皇帝双手环抱,懒洋洋的神态似一只小憩的豹,有致命的俊美:“你知道朕的脾气不好,所以不要再试图向朕辩白什么,朕对主动送上来的人没兴趣,更何况是长相不尽人意的人。”
    离言坐在一边,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心下已明了一切。
    林秋寒还是沉默,终于皇帝示意他可以离开。
    “微臣告退。”林秋寒低声吐出四个字,声音倒是少有的干净。离言看他站起来,由于腿脚的酸麻,多少有点不自然地退出去,抬首低回间瞥到他的面容。
    真的不算出众,没有他的精致,没有书成的温润,没有皇上的俊美,最多是清秀,干净的眉目却因瑟缩而更显平庸。
    收回目光,离言将画放下便要走,却被皇帝叫住。
    “书成说静颜怀孕了。”帝王这样开口:“离言,你知道了吗?”
    “刚知道,”离言坐回椅上,伸手倒了杯茶,“我以为我会很开心,可我却只觉得想哭。”
    当今圣上算是离言和锦书成的至交,所以两人的事他是知道的:“可以理解,毕竟你是爱着他的。”
    呵……爱么?离言丢开杯子,不发一语地起身出去,留下皇帝一人在御书房内。
    是了,都是爱情。爱到浓时,便全身心为一人而存在。
    这样的爱,明明知道不应该,却还是就这样陷下去,死不悔改。
    第六章
    一切如常,不过相见不若以往频繁,离言在玉席上靠着,取一颗杨梅含入口中,还是烦躁至极。
    已有六日不曾和书成相见,未免相隔时间太长。可书成有那样多的事情要做。离言告诉自己耗过三个月。再过三个月,一切会好转。
    于是又过了三个月,枫叶红,百花落,秋末的一个深夜,离静颜诞下了一个男婴,取名锦君和。
    锦书成抱着孩子来找离言,眉目间洋溢着初为人父的喜悦。离言看着孩子稚嫩的面容,四分像书成两分像静颜,还有四分竟像他。恍惚间觉得别扭,回神正听见书成吞吐着劝他成家。
    先前的任何想法不复存在,只剩下抑制不住的怒火,一路燎到额上,阵阵眩晕袭来,离言几乎想要挥拳。
    这么多年的坚持,这么多年的依靠,这么多年的深爱……一并被送回的滋味不好受。离言死死盯着锦书成,怒极反笑。
    “锦书成,你不过是觉得我离言这样不成家未免太不成体统罢了。”
    锦书成一愣,低声辩驳着:“我只是觉得你这样会寂寞……”
    “我有什么好寂寞的?”离言坐在椅上,嘲讽之情溢于言表:“我有下人,有丫鬟,有父有母,还有兄弟姊妹,你倒是说说看,怎么会寂寞?”
    锦书成被驳得哑口无言,把孩子拥在怀里,脸上一阵阵烧红。
    离言又心软了——对着所爱之人,应该没几个人能狠得下心来。他埋下头,视线放在手上。
    他的手总是冰凉,又不愿拿手炉,在冬天,连手背都冻得发紫。书成总会将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让他每个指尖都染上他的温度。两只手轮换着,直至青紫褪去。
    这样的事情常有,所以才会越陷越深吧?离言握紧双手,他从很久以前就明白了,却还是心甘情愿沉沦,只因为这样不求回报的体贴太动人,以至于让他不惜任何代价,飞蛾扑火般迎面撞进去。
    肃杀的寒风碾过,锦书成清醒了些,他是明白的,他明白离言的感情浓烈炽热,这样的爱让他隐隐生出几分心虚来。他终须承认自己爱得没有离言深,所以他总是希望离言也不要爱得那么深。
    他直到离言与他再这般纠缠下去,两人势必都会万劫不复。他已嗅到危险欲来的征兆,他的理智告诉他要制止……
    “离言,成家并无不妥,相反,这应该算是最好不过的选择。”锦书成见怀中孩子睡着,声音轻了些,“你总会明白的……“
    “明白什么?”离言声音也极轻,但那样汹涌的情感几乎要扯开那层声音蹦跳出来,“明白你锦书成巴不得我今日就提亲,最好明日便成亲,待明年夏末便得子,然后就与你再无瓜葛?”
    离言双目赤红,语调却还是那么轻飘飘的,丝缕消散在风中,“锦书成,你就是怕我罢了,你心虚了对不对?你是不是觉得只有我也成亲了你才心安理得?锦书成,你个懦夫,胆小鬼!”
    锦书成脸色一变,离言知道自己猜对了,笑得格外温柔:“不就是成亲吗?锦书成,我离言若想成亲有何难?但我偏就不!我要让你内疚一辈子!”
    说着,离言便转身出了房,锦书成依旧愣怔着,只觉得离言转身离去得无比决绝,甚至有绝望的意味……
    梵唱声声入耳,银剪格外秀气玲珑,与他所想象的模样出入极大。凉意滑过头皮,檀香浓郁起来。
    离言生来偏执,与其要他拥抱他人,倒不如剃度来得干脆。情算得了什么?一把银剪,终事断了相思恨满地。
    锦书成来时离言已去,一地的青丝,还有自己曾送给离言束发的丝带。他呼吸颤抖,抬手取过银剪绞下一束发,再从地上挑出一束用丝带绑在一起,放入怀中,转身步出寺庙。
    佛像后是一袭灰色僧袍的离言,淡漠地垂下眼,往后殿走去。
    同年初冬,匈奴来犯,锦书成任大将军,带兵远征,不过三日,雪落满长安。
    有寺中青灯亮了一夜,直至夜向晨时才悠悠湮灭。
    第六章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匈奴终退,而当初远征的人未还。不,是回来了,不过不再温暖,真冷呵……
    他瘦了,眉目锐利肃杀了许多,原本的温润仍在,但不再一派书生气。
    低头吻过锦书成,菩提子相互摩擦发出细碎地声响,离言抬头,有人从外面进来,是杨落凡。
    他起身向杨落凡行礼:“拜见圣上。”同时看到他凝重的脸。
    “离言……”皇帝终于开口:“你可恨朕?”
    离言坐回书成身边,指尖摩挲着他的轮廓,声音轻浅:“为什么要恨你?我最明白书成不过了,
    若不是他百般要求,你又怎会同意?”
    沉默良久,皇帝又开口:“最迟后天清晨,在这之前,你可以和书成在一起。后天清晨,我来送书成出去。”
    离言也不抬头,只应了一声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成。皇帝欲语,却只甩袖离庙。
    庙外立着一袭青衣的男子,清秀的面容淡淡笑,落凡走去紧紧拥住他,低声呢喃:“秋寒……我会很爱很爱你,所以不要离开我。”
    林秋寒反手也拥住落凡,“你只要别离开我,我就不会离开你。”
    “是啊,”杨落凡笑得灿烂,“现在你可是我的皇后。”
    两人渐行渐远,夕日下已金红一片,当两人身影消失,暮色也就笼罩下来了。
    夜更深,离言伏在锦书成胸口,尚能嗅到他被洞穿的伤口的血腥味。
    “我想过这个场景,”离言突然开口,“在垂垂老矣时,你死去,我为你超度。”
    “可如今时间提前了,死法也不同,到底现在这个场景还是一样的。”离言笑得恍如孩童,“你还记不记得曾经的约定?”
    灯花摇曳,僧袍的浅灰酽酽铺洒了一片,由台上漫及地上。离言阖眼似是在梦里呓语:“你说过的,要永远在一起的。”
    又是一日天光燃早霞,离言低声念诵,如过去十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日正盛,离言推开窗,有微风卷入,流入满室浮光。离言为锦书成擦洗。当解开他的亵衣时,有东西掉落,是那时束起的两缕发。离言将锦书成收拾妥当,把那束发放回。日将落,金锁碎,离言闲极,唱起了《式微》。
    等日落,离言唱着歌取来牵机,等日落就永远的,在一起。
    咽下药,似咽下了一把刀,火燎火燎地疼。
    “书成,你可记得这首《式微》?”离言找来早就准备好的红线将两人的手绑在一起,“这是我见你时,你唱的歌。”
    离言躺在书成身边,呼吸渐轻:“但愿今后,每一辈子,你我都能在一起。”
    余下了一线的残阳似血,离言的身体渐渐冰冷。他嗅到两人身上同样的檀香,不禁勾起唇角,又恍惚间感觉到书成伸手与他十指相扣,如同过去的每一次牵手般。
    然后呢?是顿时了五感,最后一丝光也黯淡,离言的肢体终于僵硬,变得如锦书成一般。
    这夜灯未明,第二日清晨,杨落凡推开厚重的朱门,檀香涌来,青烟缭绕中,他看到一身红衣的锦书成和离言,两人的手十指相扣还有红线缠绕其上,躺在台上像是睡着了。
    突然忆起他初见二人的情景。那是在锦府中的一棵老树下,锦书成和离言并排躺着,两人都已入睡,但手却是十指相扣。
    记忆中两个人稚嫩的面容与如今成熟的眉目重合。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面向庙外的侍卫。
    “将锦书成和离言一同入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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