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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84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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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陋的房屋内,隐隐透着烛光,光晕中,一个容貌清丽的女子正在专心刺绣。
手中拿着的大红的缎子,是她省吃俭用,攒了好久才狠下心来跑到镇上最好的店铺里面买来的。与这房中洗得泛白的床单,破旧但整洁的桌椅,微弱的烛光,极不相称。
她一针一针细细绣着,两颊微红,似是兴奋又似喜悦。
绣了半晌,似是有些累了。
女子放下缎子,轻轻叠好,用一块素白的布裹了又裹,才放在桌上。
踱步到窗前,看着清朗的夜空中弯月如钩,繁星点点。
薄薄的月色无端给那张清丽的容颜添了几分寂寥。
离他离开那天,已经快满一年了。
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提起这绣娘,怕是这条街无人不啧啧称赞。
绣娘是个苦命孩子,父母早亡,留下十来岁的她一个人在世上,也没什么亲眷。好在她手极巧,绣出来的东西,都不过半晌就卖完了。凭着这一技之长,日子虽然过得不富裕,但也不会挨饿受冻。
她虽是出生贫寒,却生得清秀可人。邻里街坊念她独自生活不易,再加上长得讨喜,聪明伶俐,平日也对她多有照顾。
日子一天天过去,绣娘出落得越发俊俏,眼看快是待嫁的年龄了,来提亲的人便是络绎不绝。绣娘倒不急,柔柔地把前来提亲的人都挡了回去。别人问她为何,她也不说,只是抿嘴一笑。
“丫头,是不是看上哪家的小子了?”张大娘凑在绣娘耳边轻轻问。
这张大娘住在绣娘家旁,自小看着绣娘长大的,和绣娘过世的父母也有些交情。平日对绣娘也比其他人照料的多些,绣娘也与她最为亲近,来求亲碰了一鼻子灰的便托她来探探口风。
绣娘微微一笑,“大娘,这话又是从何说起,莫不是您是要来做哪家的说客不成?”
“唉,”张大娘有些怜惜的看着绣娘,“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也知道你一个人受的苦。我只是想你早些找个好人家嫁了,便不用再受这苦了。我知道你这丫头倔,受再多的苦也不说出来。大娘我是看着心疼呀。”说到动情处竟要落泪。
回想起往日张大娘对自己的照顾,心中知道她是当真为自己好,心上也一暖,鼻头一酸。“多谢大娘这般为我着想,只是如今我无父无母,婚姻乃是终身大事,我不得不擦亮眼睛,慎而再慎,只盼能找到个好归宿。”
正说着,忽听到门外有人叩门。
绣娘开门只见一个书生打扮的人立在门外。
青衣,黑发,面如冠玉。
似是没想到开门的是这么一个清丽的姑娘,他脸微微一红。
“打扰姑娘了,小生有一事相问。”
虽然这人穿着简单,但绣娘一眼就看出这是上好的布料制成的。一下子不知道这公子哥跑到这里要问她什么事,一时之间也不敢把他迎进屋。“公子请讲。”
他掏出一块帕子,上面绣着朵娇艳欲滴的荷花,“请问这可是出自姑娘之手?”
绣娘接过帕子细细看了看,“是我绣的,不知公子有何事?”
“是这样的,家父快生辰了,我一直想为他准备一份礼物却苦恼不知该送什么好。一日偶然看到姑娘绣的这帕子。百般打听,才知道姑娘的住处。这次前来是想请姑娘为家父绣一株大幅万寿菊的。”他谦和有礼的解释道。
绣娘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就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最怕惹得什么麻烦,到时怕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公子请先进来说话。”
屋内的张大娘见绣娘出去一会儿,带进来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还以为是她的心上人。连忙起身,“绣娘,我先回去了。不打扰你们了。”说罢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那公子见被误会了,脸上又是一红,反倒是绣娘大方。“大娘,你误会了。这是来请我绣花的客人。”
“我才不管客人不客人的,我家里还有事,走了啊。”
张大娘走后,绣娘见他有些尴尬,便为他倒了杯茶。“公子,我这里没有什么好茶,还望不要嫌弃才好。”
“岂敢,岂敢。”他忙起身接过杯子。“姑娘…”
“公子叫我绣娘便可,大家都是这么叫的,我又不是什么矜贵的大小姐,姑娘姑娘的叫反而不习惯。”绣娘见他这般腼腆,顿时心生好感。
见绣娘这般大方,他也不再扭捏。“小生姓段,字无忧。姑…绣娘,可以直接唤我无忧。”
“无忧…”绣娘轻轻念,“我虽未怎么读过书,但这真是个好名字。”
相视一笑,一见如故。
送走段无忧时已是傍晚,绣娘摊开他留下的刺绣材料。果真是有钱人家的公子,上好的缎子,上好的丝线。
正在缎子上细细描绘要绣的花样,门外又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可是忘了什么东西?”绣娘边询问着边打开门。
她刚打开门只见一个黑色身影一闪而过,回过神来时,嘴已被捂住。
门被关上,绣娘惊恐的看着捂住自己嘴的黑衣人,只见他淡褐色的肤色,身材挺拔,剑眉紧皱,眼神凌厉,虽然也生的俊秀,却比段无忧多了份英气和刚毅。
发现自己眼前的竟然是个弱女子,那人像是吃了一惊。压低声音说:“对不起,姑娘,多有冒犯了。不过有人正在抓我,姑娘能否帮我?”
绣娘本想拒绝,不像多惹是非,可对上那漆黑的眸子,不知怎的,竟无端的心中一动,轻轻点了点头。
见她点头,那人便把手放下。绣娘喘了几口气,轻轻问他:“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人追捕?”
“这…还望姑娘不要多问。我自然是不会伤害姑娘的,等追杀的人一过,我就离开,绝不会给姑娘添麻烦。”不知为何,他的脸色竟有些苍白,似乎多说几句话也很费力。
正待再问他几句,绣娘便听到门外响起错杂的脚步声。“你快躲到床下面去,这边我来应付。”
那人一怔,拱手道:“谢姑娘。”便躲了进去。
这时门外已经响起了敲门声,绣娘理了理乱了的头发便开了门。
门外居然是一队官差,绣娘心中一惊,“官差大人这么晚了敢问有何事?”
领头的官差是对绣娘有意,便腆着脸凑过来。“绣娘,我们在追逃犯呢。你看到了没有啊。”
绣娘摇了摇头,“我一直在刺绣,没看见什么人。”
“那就好,绣娘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他伤了你的。”那官差笑得越发讨好。
强忍着内心的厌恶感,绣娘朝他笑了笑。“官差大人去忙正事吧,绣娘就不打扰了。”
脚步声渐渐走远了,绣娘长舒一口气。
“你到底犯了什么事才会让官差追捕?”过了许久都没有人回答,绣娘觉得奇怪,便向床底看去。“啊!”她惊呼一声,忙把他拽出来。
因为他穿着黑衣,没发现他的胸口竟在汩汩的流血。此时竟然已经昏了过去。
绣娘心中一急,忙将他的上衣褪去,淡褐色的肌肤裸露出来,胸口有一处可怖的伤口。虽然是第一次看到男儿的身体,她也顾不得害羞,接过一盆水,先将他伤口处的血擦去,再拿上块干布替他压在伤口止血。她虽没读过书,却也知道,若是不止住这血,怕是这人就要这么死了。好在过了半个时辰,血似是止住了。绣娘这才腾出一只手来擦去满头的汗珠。细心地将他的伤口包好,却不敢在动他,怕一动伤口又裂开。绣娘便抱了床被子替他盖上。
她忙完后,又累又困,晕晕沉沉便倒在床上睡了。
醒来后,她发现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床被子,而地上的那人已经没了踪影。
心中不由得觉得有些失落,呆呆地看着地上。
“你醒啦。”低沉的声音传来。
绣娘欣喜地转过头果然对上那漆黑的瞳仁,“你的伤好些了吗?昨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就胡乱帮你包扎了下。”想起昨天为他包扎,不由脸红了红。
“应经没有大碍了。谢谢姑娘救命之恩。”他又一拱手。
绣娘忙摆摆手,“不用不用,没什么好谢的。你是要走吗?”
只见那人面露忧色,“我本想走,可是没想到官府竟然封了城。只好再回来。”
听他说暂时不走,绣娘心中反而涌起一丝喜悦。“你先住下吧,这里清静,基本上不会有人来。”
“可…这会给姑娘添麻烦。”他犹疑地开口,没有想到绣娘会开口留他。
“不是每一个人都敢窝藏逃犯啊。错过我这里,你怕是没有别处安身了。”绣娘打趣道。“不过住我这里有个条件,不许再姑娘姑娘的叫了,我有名有姓,叫我绣娘便是。”若换在平时,她定是不会摊上这大麻烦,可这次她却忍不住想要留下这人。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涌起的这股无畏的勇气,只是想,便做了。
那人却笑了,像是春水漾开的褶皱,绣娘不由心悸,面色绯红。“我叫霍卿时。”
“霍卿时…”她喃喃低语,继而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平生第一次怨自己不识得几个字。
霍卿时像是看透了绣娘心中所想,用手蘸着杯中的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的写出了自己的名字。绣娘用心看着,像是要将这三个字印在自己心里。
她倏然抬头,“那我可以叫你卿时吗?”昨日看见她时是傍晚,并未细瞧,而现在阳光洒在她白瓷般的脸颊上,一双灵动的大眼直直地看向他,朱唇微张,竟让霍卿时失了神。有些不自在的撇过头,轻轻地回了句。“可以。”
绣娘笑得天真烂漫,霍卿时不由得看痴了。
霍卿时话不多,更多的时候是看着远处,脸色忧悒。
绣娘也不说话,埋头细细在锦缎上绣着。
虽然大多时候无话,但也不觉得尴尬,绣娘反而觉得从未有过的安心。
刺绣的间隙,抬起头细细看着身旁人的眉眼。若是看一辈子怕也是看不厌吧。被自己心里所想羞红了脸,手中一抖,绣针已扎破手指。绣娘低低一呼,霍卿时闻声看了过来。
“不碍事。”对上他的眼,绣娘不由得心慌,忙将手指一收。
他淡淡点头,又转过头去。“绣娘,你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吗?”
“爹在我十岁时候生重病死了,娘没过多久也随着去了。”吮去指上的血珠,绣娘又垂下眼细细绣起来。
小屋中弥漫起略带凄冷寂寥的空气。
过了良久,霍卿时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爹娘,也早死了。”绣娘拈针的手顿了顿,由着他说下去。“不过不是得病死的,是被那该死的金兵给杀了。在我眼前,被杀的。”他的语气变得凄厉起来。绣娘担忧地抬头看他。“就在我也快死在金兵刀下的时候,我师父救下了我。师傅是个游侠,偶然路过,看到金兵居然在镇上大肆屠杀无辜的百姓,一时愤懑难耐,便出了手。”他方才犀利的眼神敛去,神情变得安详,像是往日的场景一一浮现在了他眼前。“我求他收我为徒,一路上随他学习武艺。近几年,金兵有蠢蠢欲动。我听说这里在征兵就辞别他过来了。”
“既然你是来参军的,为什么会被官兵追杀?”绣娘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
“那天我进城,看到有群人正拦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可怜得很,被一群男的上下其手,却没人愿意出手帮她。我一时气不过,就上前将他们打了一顿,救出了那小姑娘。可没想到到傍晚的时候,居然冲出来一堆官兵,说我调戏良家妇女,要抓我。他们人多,还伤了我。我只好一路逃到这里。还好绣娘你救了我。”绣娘本就不相信他是什么坏人,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更是对他多了几分敬意。
霍卿时却脸色一变,“有人来了。”叩门声便响起。
“无忧,你怎么来了。”拉开门,只见是昨日那清俊的公子。
段无忧笑得如沐春风,“我就想问问绣娘你缺不缺什么,顺便看看那万寿菊绣得如何了。”
“你先进来吧。”没想到屋里还有一个人,段无忧询问似地看向绣娘。
“这是我远房的表哥,好多年没见了,经过这里,便来看看我可好。”绣娘从容地应答,滴水不漏。转头在看向霍卿时时,却玉面微微泛红,嘴角擒不住笑意。
段无忧向霍卿时报以善意的一笑,霍卿时也颔首致意。
拿出只绣了一瓣菊花的缎子,绣娘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昨天有点忙,才绣了这么点。不过一定会赶在你父亲生辰之前完成的。”
“绣娘果然有双巧手。”段无忧满眼赞许地看向绣娘。“若有什么缺的,尽管和我开口就是。今日我就不逗留了。”临走前,深深看了霍卿时一眼。霍卿时只觉那一眼中有艳羡,有凄楚,又落寞。心中一动,只觉得段无忧离去的背影格外萧瑟。
出了门,向前走了不远,便停着一顶上好的软轿。
“公子。”陈冲见段无忧出来了,便连忙上前行礼。
段无忧不叫段无忧,他是连盈愁。若提起连家,谁人不知。富甲一方,家财万贯。
连,段。盈愁,无忧。
陈冲自小就陪在他身边。看着他从一个孤僻寡欢的孩子变成现在这般低言浅笑,彬彬有礼。也或许只有他知道,就算现在的段无忧,也未曾真正快乐过。身在富贵人家,本是人人梦寐以求的。可陈冲亲眼见过这瘦弱苍白的身躯经历了多少折磨。年幼时被生母当做争宠的棋子,每日不休不止的学琴棋书画,若未完成,便没有饭吃。生父虽对他青眼相加,却未曾关心过他。还有那些所谓的兄弟姐妹,那个不眼红嫉妒着他,想着法子勾心斗角。他心肠极软,不好争斗,却被迫卷进去,抽不出,退不得。亲近如他,也好久未曾看过公子的真心一笑了。
可昨日,他见公子走出这小屋时,竟笑得那般恬淡,眉眼间俱是笑意。惊讶之余,陈冲也为他打心底里高兴。
这次,公子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却好像比以往更为淡然,生无可恋的淡然。“公子……”
连盈愁拍拍他的肩,“走吧。”
起轿之时,陈冲只听轿内轻浅的叹息,“连盈愁,连盈愁,怕终究是连绵惆怅盈满此余生罢。段无忧,段无忧,何时才能断愁求得永世无忧啊。”语气极轻极缓,陈冲在轿外听得差点落泪。
相熟起来后,绣娘便发觉霍卿时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冷冰冰的,反而是很爱笑的。他笑起来笑个孩子一样,纯纯的,憨憨的。每每想起他的笑,绣娘便无端生出满腔的柔情来,心中甜的似蜜。
张大娘有时看到她春风满面便揶揄着打趣,她也不恼,任她说去。
那大幅的万寿菊已经快要完工了,霍卿时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外面贴满了招兵抗金的告示。绣娘将霍卿时近来越来越沉郁的脸色看在眼里,心中默默叹,还是要走么。
“姑娘,我们是替段公子来拿东西的。”门外两个小厮十分客气的来取那副万寿菊。
将东西交给他们,绣娘不由问了问,“无忧…段公子最近很忙吗?怎么都不见他再来了。”
“公子最近忙着办老爷的寿宴呢,一时走不开。公子叫我们传话,说谢谢姑娘。”
远处一袭青衣在微风中轻轻飘起,身形越发单薄瘦弱。
关上门,绣娘看了看空荡的屋子。
霍卿时虽说一时被官兵追捕,可毕竟是捕风捉影的事,并没有什么证据。渐渐也就不了了之了。他近几天经常清晨就出门,傍晚才回来。怕是在忙着参军的事吧,绣娘暗暗想。如果,我叫他留下来。他会答应我么?使劲摇了摇头,想把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统统甩出去。自己又不是他的谁,有什么资格叫他留下来。
“回来啦。”傍晚时分,绣娘终于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
仍是黑衣,挺拔的身躯,淡褐色的皮肤,英气逼人却不失俊秀的面容。
“绣娘……这是?”看着有些破旧的桌子上此时摆满了鸡鸭鱼肉,霍卿时不禁眼中闪过一丝动容。
“哦,前阵子一直在绣的东西完工了,赚了点钱。想到你来我这家,却从未好好招待过你一次,觉得对你有愧,就上街买了些好的酒菜。”绣娘顿了顿,抬头粲然一笑。“况且,你明天就要走了吧。”
霍卿时顿觉被她的笑刺得一阵心酸,“你都知道了。可是我,一定要走。”
“站着干嘛,快坐下吃。你不吃我可就全吃光了。”绣娘垂头不去看他,语气虽是欢喜的,却有泪珠“啪”的一声滴落在桌上。
他坐下,一时无话。
“我知道你早晚都要走的,你想去便去吧。我不拦你,也没资格拦你。”拭去两颊的泪痕,绣娘抬头,从身侧拿出一个包袱。“这是给你的,收着吧。”
接过包袱,霍卿时只觉五味杂陈涌上心头。这些日子以来,不是对这纯净如水般的人儿没有动过心,可父母之仇,家国之恨,逼得他没有退路。况且自己这不知何时就会战死沙场的生命,又怎么给得了她幸福。倒不如趁早离开,早点断了这情思。
打开包袱,只见里面又把好刀,几件干净衣服,一块丝帕和一些碎银。丝帕上绣着株风中飘散的蒲公英,右下角绣着三个字,霍卿时。他愣怔了好久,看向那双澄澈的双眼,天暗了,并未点灯,可黯淡中还是看见她眼中盈盈的泪光。霍卿时顿时觉得心中一湿,早在嘴边徘徊的话语一下子脱口而出。“绣娘,你可愿等我一年?一年之后,我定回来娶你。”
绣娘未曾想到他会这么说,心口一暖,好不容易忍住的泪顿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滑落白瓷般的面颊。边落泪便使劲点头。怕他看不见,还半带抽噎声的说:“好,我等你。我等你……”
温暖的大手轻轻抚上湿润的面颊,替她擦泪。擦去了,又涌上来,再去擦。霍卿时丝毫没有觉得厌烦,只是这样重复着,仿佛他擦拭的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窗外明月不声不响,静静照着这对离人。
绣娘倚着门,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也未曾进门。
“绣娘……”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唤她。竟是好久不见的段无忧。
她杏目微肿,容颜有些憔悴,段无忧看得心中一痛。伊人憔悴神伤,却皆是为他人。
“无忧,你怎么来了。那绣得你父亲可喜欢?”绣娘打起精神,将段无忧引进屋。
“我父亲很是喜欢,特地让我来谢谢你。”其实不过是家中酒宴嘈杂,心烦意乱地散步,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看到门外失神的绣娘。那所谓的父亲又怎会在乎自己儿子所送的东西,到底花了多少心思呢。
绣娘为他倒上一杯茶,“你怎么比前些日子瘦了许多。莫不是生病了。”她关切的眼神让他心中一暖。
“没有大碍,前些日子惹了风寒。已经痊愈了。”绣娘放心似地点点头。“我有一事想请教绣娘。”
绣娘被他这毕恭毕敬的语气逗得微微一笑,抹去了眉眼间的哀戚。“有事你问便是,何必那么见外。”
段无忧轻轻开口,“最近,我喜欢上一位姑娘,并且认定她便是此生情之所钟。可是她已经有了心上人。我该怎么办才好。”
“你可曾告诉这姑娘你对她的情意?”绣娘反问。
“未曾。”
“你还未曾试,又怎么知道人家不肯。就算被拒了,说出来也比未曾开口,将来后悔的好。”她语气间满是真诚。
“若是被拒了一次,又该如何?”段无忧追问。
“若你认定此生非她不娶,只要她还未嫁,你还未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相信那姑娘总有一天会被你打动的。”
长叹了一口气,段无忧浅笑,“我知道了。”
“你看上的是哪家的姑娘?这么有福气。无忧你又有学问,家世又好,待人也谦和。这样的夫君打着灯笼也难找。”想看他局促的样子,绣娘偷笑着问他。
“绣娘,你嫁给我可好?”待到他不疾不徐的吐出这句话,房中顿时静了下来。
也不管绣娘的反应,段无忧继续说了下去。“其实我不叫段无忧,我是连家的长子,连盈愁。从你开门,我看见你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我也知道你已有心上人了。可是,我此生非你不娶。我也不会逼你,只是想告诉你。”说罢,便起身要走。
刚走几步,听的身后人唤他,“连公子……”连盈愁背影轻轻颤了颤。“绣娘不值得公子如此看重。况且,绣娘早已立誓,此生非他不嫁。”他继续向前走,“那是你的事,和我无关。”身后已经弱不可闻的声音远远传来,“你又何苦呢。”
从那天后,城中的人都知道,每月连家大公子都会上门向个默默无闻的平凡女子提亲,而每次都无一例外的被退回。
一晃,已经快满一年。
看着手中绣好的红嫁衣,绣娘满心欢喜。
明天就是一年之期了,他会回来的吧。
回想起他的笑脸,绣娘只觉这一年的等待便不算什么了。
倦倦地伏在桌上睡去,梦中他容颜依旧,骑着骏马,穿着威风的战袍,朝自己伸出手,“绣娘,我回来了。”
绣娘是被重重的敲门声惊醒的,细心将红嫁衣包好后,她忙去开门。
只见门外是满脸焦急的张大娘。“丫头,快跟我来。”说罢拽了她的手就走。
“大娘,去哪儿啊?”从来没有见过张大娘这么紧张过,绣娘不由得心也跟着提起来了。不会是,卿时……立刻压下了这个念头,不会的,他答应了自己会回来的。
跟着她走进李大爷的院子里,“丫头过来了。”这时只见李大爷的孙子孟儿全身裹着绷带,躺在院中。
“姐姐。”孟儿一见她就哭了。
“孟儿这是怎么了?”想起以前活蹦乱跳的孟儿,绣娘心中不禁泛酸。
“我家孟儿去年去参军了,现在却被伤成这样抬了回来。”李大爷呜咽着开口。
孟儿吃力的掏出怀中的东西,放到绣娘手上。那是一块帕子,绣着一株蒲公英还有霍卿时三个字的帕子。这块帕子,如今沾满了暗红的血。绣娘的手开始打颤,“孟儿,你从哪儿拿到的这帕子?”
“霍哥哥给我的。”孟儿又开始落泪。
“他现在人呢?”绣娘手中攥紧了帕子,生怕听到什么可怕的消息。
“他……死了。一个月前和金人的那场仗里面死了。”绣娘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响。“霍哥哥和我一起参的军,平时很照顾我。有天他拿出这帕子,我认出来是姐姐你绣的,就问他。他才知道我认识你。霍哥哥打仗可厉害了,武功好棒,才进去半年就当了副指挥。可是其他几个副指挥看他升的这么快,一直眼红,处处和他作对。那天霍哥哥带着我们冲在前面,中了埋伏。可那些人明明知道,却不来救他。他杀了好多好多金人,也被金人砍了好多刀。他看见了我,就把这帕子交给我,之后杀出一条路,把我抱上他的马。对我吼了句把帕子交给绣娘告诉她不用等我了。就用力一拍马,那马疯了似地跑,我终于逃出来了。可是却看到霍哥哥又被捅了好多刀,然后就倒下去了。姐姐,对不起。”在场的不止孟儿,都发出抽噎声。
绣娘不哭也不闹,静静听着。眼前似乎浮现起了,血色残阳下,漫天黄沙中,他奋力杀敌,血染盔甲,最终寡不敌众,马革裹尸的场景。
绣娘轻轻抚上孟儿的头,“好孩子,不是你的错。乖,不哭了。”缓缓起身,手中紧握着帕子,向门外走去。没有人忍心拦她,甚至没有人忍心去安慰她。
已是日上三竿,街道上也开始热闹起来。
街边有几个唱小曲的女娃,嫩声嫩气地哼唱着。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听到这一句时,绣娘再也忍不住,发出悲鸣,咽下的泪重新涌上来。行人只当她是个疯子,避着她走。
跌跌撞撞回到家,拿出那血红的嫁衣。
那鲜艳的红,却像是他在战场上洒的血,刺得她眼睛深疼。
“卿时……”
“绣娘!”连盈愁听到消息后连忙赶到绣娘的家里。
只见屋门大敞。“绣娘……”他颤抖着再次呼喊她的名字。
却只见她身穿血色嫁衣,妆容精致,黑发轻挽。
脖间却是三尺白绫。气息全无。
身旁的桌上,崭新的酒杯下压着一方染血的丝帕。霍卿时。上面细细绣着这三个字。
连盈愁在门口呆立半晌,大笑出门而去。
后来的人们只知道,绣功极好的绣娘在自家房梁上穿着嫁衣自尽了。与她的坟冢相邻的一个坟冢却只埋了一方丝帕。
而富甲一方的连家大公子心如死灰,遁入空门,此生未娶。
时光依旧流转,街道依旧繁荣,不过是一段俗世的爱恨痴缠很快就被尘埃湮没。
只有那稚嫩的声音还在轻轻唱,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