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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冰涼的雪糕在口腔裡融化成甜膩的汁液,像寄生蟲一樣吸取着唇齒間的溫度,迫不及待地滑入我的喉嚨。
    就像霉運一樣,緊緊附着,不能驅散。
    期末考結束不久,濺滿紅油的試卷就被馬上拋到我面前,那差勁的數學運算後得出的結果是不及格。
    倒霉地差一分才及格。
    已經沒有心情再拿起雪糕桶了,雪糕冰住我脆弱的胃,也冰不住我的頹喪,吃再多都不能解決問題的。
    大概,又要再失去什麼吧。
    壞事總是接踵而來,就像現在,只有十六歲的我根本管不住父母的離婚,坐在房間等候判決是唯一能做的事。
    嘖,他們……
    他們互相推卸責任,打算扔下我的撫養權。
    吵鬧間的殘酷毫無阻擋地穿透過我房間那薄薄的一扇門。
    有什麼所謂呢。反正這個時間本來就沒有公平一說,無論怎麼努力,還是不及格。
    無論怎麼努力,被視為意外和負擔的我都不可能受到他們重視,醜陋的我也不可能受到同學歡迎。
    讓人無力的想法壓抑不住彈跳出來,一個一個,叮咚叮咚地圍繞着我的腦袋轉。
    更何況,是一個男同性戀的後代。
    我說過,霉運從來沒有離開我。
    當你以為終於有好事發生,其實更悲慘的事情正在前方等候着你。
    好像是那個晚上,又好像是那個晚上,交往許久的男人露出了本性,強硬地在小巷把骯髒的唾液灌進我的嘴裡。
    然後,剛好被夜歸的父母看見了,再然後我就忘記了。
    我在混亂間被打暈,也許是當過古惑仔的父親下的狠手,也許是習空手道的男人無意的一擊,最後結果都是,我對接著的事一無所知。
    而自此,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或許我所謂的初戀從來沒有出現過。
    事情就像昨日發生一樣清晰,中間卻斷缺了一部分。
    回不來了。
    『總之,你得要帶他走!』
    據說,同性戀者出櫃後,父母的性情都會大變,看來並沒有言過其實。
    昔日軟弱的母親在對自己教育的失敗打擊下都會對抗父親了。
    門鎖早就被砸爛成為裝飾,相當於虛掩的房門被粗魯推開,碰地慘叫。
    『收拾東西!媽的!』
    父親不客氣地坐到我床上,張大腿,極為氣惱地點了煙,吞雲吐霧起來。
    濃重的煙味。
    與那男人喜愛的牌子不同,父親的低劣又臭濁。
    我匆匆地收拾了物品,就被拉出去了,『家』的大門隨即被關上。
    被拖行的我踉蹌地走了幾步才找到平衡。
    尼古丁似乎產生反作用,父親沉默起來,領着我走向升降機。
    這個樓層等候升降機的只有我們,我猜測着鄰居是否聽到他們的對話都躲起來了,這並不奇怪,普通的居屋隔音措施總是做得不好。
    時間流逝不能融化我和父親凝固的氣氛,反而使得睡眠不足的我恍惚聽到滴塔滴塔沉悶的聲音。
    『叮。』
    升降機應聲開門。
    我們信步走進深夜時分空無一人的升降機,父親隨手按上關門的鍵制。
    『叮。』
    升降機的門還是開著。
    是有人按住鍵想要進來嗎?沒有人隨著我的疑問出現。
    『他媽的,早叫要換掉這部老傢伙了。』說著,父親手裡不停按鍵。
    『哪家小孩這麼晚還在玩!』隱忍許久的父親暴躁地推測罵著。
    他把頭伸出去窺望。
    『——』
    升降機的門猛地毫無預兆關起來,眨眼間貼合到父親頸脖。
    轟地炸毀了我的冷靜。
    機門的動作像被注滿了生命力,成長為一朵擁有尖利牙齒的食人花,喀嚓喀嚓把反射性想用手拉開門的父親頸脖狠狠夾斷,他的身體瞬間像斷了線的木偶一樣軟下。
    不!我乾澀的喉嚨發不出聲音。
    機門最後一下不可思議的動作讓父親的頭與身體徹底分開,數秒間巨大的變化,我只趕得上抱著父親的上身,任由臉上被濺滿了從屍體大動脈噴發而出的溫熱。
    二、
    靜默了不知多久。
    『呼、呼。』
    我以為我已經忘記了呼吸。
    身體本能地為獲取氧氣張大嘴巴,讓沾滿鮮血的空氣流進氣管。
    我摸了一把臉,呆呆地看著手上黏稠的液體,那麼不真實,使得眼睛陣陣刺痛,分不清是從眼球內來的,抑或是受到逐漸硬化黏合的眼睫毛影響而來的。
    發生了什麼事?
    外面,外面!
    我拾回了驚慌,哭喊起來,我不停地敲打闔上的升降機門,不停去按救援通知的按鍵。
    即使是深夜,也會有人聽見的吧!求求你,保安你不要去打牌,你一定要在下面!
    到底發生什麼事?
    升降機頂的燈光清晰而明亮,替父親的身體掃上一層淡淡慘白顏料,卻不能減退他身下刺眼的黑紅。
    縱使升降機的狹小難以讓我真正遠離屍體,疲累的我不得不坐下。
    無助地捏弄着手,身上和手都血跡斑斑。
    咧了咧嘴。哈,我現在的模樣一定很糟糕了。
    我連再抹臉的勇氣都失去了,唯一能為我洗去臉上血跡的是早已流乾的淚水。
    被困在升降機裡,真像肥皂劇,難道接着我還會遇上真命天子?
    我的霉運是注定要我遇上什麼了,可惜不是真命天子。
    我渾身顫抖着。
    也許是錯覺,又也許不是,我像是有東西在看著我的幻覺。
    可能在頭上,可能在身後,讓我毛骨悚然。
    我不知道該把視線放到哪裡,更不敢閉上眼睛,最後定睛看著髒污的手錶。
    老舊的手錶標誌着時間的變遷,錶面雖然有很多被刮花的地方,平日還是能看清的,但現在就需要我用力拭擦乾淨。
    髒污一點點地被我用拇指擦去,露出電子手錶的熒幕,圓形熒幕一角的圈內一秒一秒地跳動着,暫時穩住我的心跳。
    這可能是一件升降機門失控的意外而已,再等等,明天早上就會有人來救我的了。
    你要冷靜,你要冷靜。
    這麼想著,眼睛完全不敢從屏幕挪開。
    我刻意用頭遮住頭頂的光,只敢讓蓋在屏幕上的塑膠面反射自己的模樣,黑漆漆而模糊,卻讓我很是放心。
    摸著手錶凹凸不平的塑膠錶帶,我舔了舔乾裂的唇,舔進不知是誰的血。
    是雪糕過量的糖分佔用了我體力大量的水分,我決不承認剛才的丟人。
    然而,我的神經忽地一跳,察覺到手錶的時間不對勁。
    『9:00』
    駭人的事實讓我驟然瞪大眼睛。
    24小時制的電子手錶告訴我現在是早上九點正。
    那麼,剛才我和父親出來時是何時?
    十一點?十二點?都絕對不會是早上!
    是手錶也壞了嗎?哈,也是,戴了這麼久,是可能壞的。
    早知道我就應該接受男人的饋贈,換隻好點的手錶啊,裝什麼男人氣概,男人自尊。
    我必須要找事分散注意力,我已經不敢相信,也不敢想像接下來將會發生的事了。
    這世上哪有鬼神啊,有的話,冤鬼都能出來報仇,就不會有壞人遺害千年,好人早死這句話了。
    母親她還在家裡嗎?真的什麼聲音也聽不到嗎?
    父親……父親……我偷偷瞧了父親的腳一下。
    他不會再動了……
    那麼,在我手臂滑動的是什麼。
    三、
    身高是我稀少的長處之一,但長期缺乏鍛煉的修長四肢雖然均稱卻顯得瘦弱,在未知的危險下起不了威嚇的作用。
    不知名的物體從我的肩上撫摸到手臂,眼角看見一團像是燒焦的黑膠。
    汗滴由我的髮際滑落到發尾,欲滴欲墜。
    嘿,別開玩笑了。
    這麼想著,身體動不了半分,眼睜睜地看著那團物體蠕動,緩慢地『分裂』出『手指』,牽起了我的手。
    燒焦的手。
    血肉綻開,白骨展露,淡黃組織液體流出,焦黑的硬皮硌到我的掌心,嚇得我抖了一下。
    順著手而上的,是同樣樣似燒焦的手臂,叫人軟了腳,噁心得想要吐出來。
    它的另一隻手推着我的後背,讓我站起來。
    我猜它應該能夠穿牆。
    升降機裡只有我的急速的呼吸聲。
    父親的屍體在不知不覺間成了燒焦的模樣。
    驚恐間,我赫然發現,我失去了嗅覺。
    從頭到尾,我根本聞不到一絲血味,更聞不到燒焦的味道。
    『啊!』
    背部被推了一把,它催促我向前走。
    到了這個地步,我真正冷靜下來了,是麻木了。
    它推着我走,要我踏上父親的屍體。
    手臂上的『手』力量無窮,緊箍着我,讓我抓住平衡,一步一步踩著過屍體,直至升降機門前。
    是喔,父親的頭還在外面。
    升降機門打開,來不及觀察,我被它猛一用力推了出去,撲倒在地上,後面傳來刷拉刷拉的聲音。
    有些什麼碎塊掉落到我背上。
    我想到升降機頂蓋裡的風扇……不要回頭,絕對不要回頭!
    『刷拉、刷拉……』
    我伏趴在地上,兩眼發黑,無意識間咬著牙向前爬,不想再被或軟或硬的東西砸到。
    但願我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摸不到。
    我一直爬,一直爬,爬到了一個沒有燈的地方,那裡很安靜,我覺得我應該離升降機很遠了。
    身體不安地捲縮起來,感受到喉嚨像被火燒一樣乾渴,眼睛腫脹,手掌心都磨爛了。
    我這麼躺著,想要讓快爆炸的腦袋停止運轉,冷靜下來。
    為什麼,沒有人?
    我還在,自己居住的大廈裡嗎?
    痛得麻痺的指頭往手錶方向伸去,什麼也感覺不到。
    我有點羨慕同學那隻能打燈的手錶,這時該多有用。
    很累……很累了……
    長時間持續繃緊的神經開始在黑暗下放鬆,睡意襲來。
    清醒與昏睡之間,眼皮吊着不想閉上,我似乎看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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