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后。

    黛若至今都还记得三年之年素素离开时的情景，她知道，可能这一生一世都不能再见到她了。

    初入宫时十八岁的她，今时今日已然二十三岁。然而她并不能准确地感知到岁月苍老的痕迹，因为她已然位列昭仪，除王后、芳妃与鸾妃，已然没有人能够越过她去。自然，她还有二王子宁汾，这足以让她在后宫中的地位稳如磐石。

    在后宫中安享着无边无尽的荣宠，昔日的敌人诸如贵嫔尹氏、容华黎氏都已经烟消云散。即便在三年之前那场叛乱结束之后殿下统共举行了两次选秀，可是最得宠的也不过是昔日里的王氏二小姐，也就是如今的王昭容，诸如李容华、陈德仪等人，根本不能将她的位置撼动丝毫。

    她正迎来自己人生的高峰，带着无比饱满的喜悦与欢欣。她已经与昔日的龚景妃无异，她就是这春华宫的主人，就是这宠冠后宫的女人。

    可是，她和她们似乎都忘了，如果没有当年素素毅然决然的出宫退兵，今时今日的她们早已经成了别人的阶下囚。

    她们理所当然地应该忘记，忘记这个曾经宠冠后宫的女人。更何况，殿下已经为她空出了三妃之首的位置，只要素素回宫，她就是曦城最大的功臣，理所应当宠惯后宫。

    所以，谁又希望这样一个女人回宫来呢？

    所以，当三年之后黛若见到素素，她理所应当该觉得惊讶和痛恨。

    那是一个清晨，阳光有点微微的冷，那是二月，同五年之前她们进宫并没有区别。黛若看见殿下握住素素的手，徐徐地从仪元殿走出，两排宫人分列而下：“殿下万福金安。毓妃娘娘万福金安。”

    黛若忙屈了膝，在一旁道：“殿下万福。毓妃姐姐万福。”

    殿下淡淡道：“起来吧。”

    “是。”

    “昭仪自生产之后便身子不大好，这样冷的天，你快些回宫歇下了吧。”殿下转过头去，对黛若道。

    “是。”

    之后黛若便将素素的身影映在了脑海了，她恨得要发疯。

    在与殿下告别之后，素素独自一人来到了寿康宫——便是从前的未央宫修葺之后的寿康宫，里面正坐着当今的王太后，昔日的庄华太妃。

    加封庄华太妃为王太后的旨意是在两年半之前送达曦宫的。

    “臣妾回宫，给太后娘娘请安。”素素徐徐跪下。

    “快起来。”王太后道。

    素素徐徐而起，王太后身边的嬷嬷虚扶了素素一把。王太后笑道：“你能回宫，真是太好了。这么多年过去，哀家只当你已然……”

    “太后庇佑，臣妾自然多福。”素素亦笑道。

    “既然已经回宫，你可有什么打算？”王太后问。

    “一切全凭太后娘娘吩咐。”素素道。

    王太后看了一眼，那贴身嬷嬷已然领着众人下去，太后徐徐起身，走到素素身边，“哀家问你，你以为当今王后如何？”

    这话，素素在多少年之前就在莎行宫听过，那个时候她，还会相信鸾妃是为了殿下，才会悉心帮助自己。可是今时今日的她，已然明白，一切恩典都是受制于人的把柄，与其靠着旁人，不如靠自己。

    也正是靠自己，她才能走到今时今日的地位，而非旁人。

    “臣妾知道太后娘娘想说什么，只是臣妾侥幸回宫已然是万幸，实在不敢奢求更甚，还望太后娘娘悉心安养天年，不要辜负了殿下的心意。”

    太后似乎有些惊讶，问：“你可知哀家什么意思？”

    素素道：“臣妾知道。可是臣妾无心如此。”

    “你如此回宫，当年璇儿给你协理六宫的权力和位同副后的地位，你如何还能够逃过宫中的腥风血雨？”太后问。

    “臣妾救曦城于危难之中，更兼如今保娘娘回宫。臣妾在宫中的地位不言而喻，臣妾不想受人恩惠，受制于人。”素素道。

    太后道：“好吧。只是一句话，你来日若有衰败的一日，寿康宫上下必为柔华宫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娘娘。”素素道。

    “对了，还有当日送哀家回宫你的贴身侍女，你可还记得？”

    素素心中陡然一软，面上却依旧平淡，“记得。”

    “她走了，哀家也放她走了，这后宫是个吃人的地方，哀家不想留她在这里。至于说到这里，哀家很想问问你，既然你已经出宫，璇儿也已经默许，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太后深深凝眸于素素的姣好面庞上，即便经过烽火狼烟的洗礼，她还是那样的美，就像是经过长白山的雪水澄澈过一般。

    “因为臣妾有放不下的东西，与其说是殿下，不如说是自己的命。”素素无比坚决。

    “困在这个宫里，就是你的命？”太后问。

    “臣妾天命如此，臣妾回宫，毫不后悔，即便要葬身在后宫的争斗之中，可是离开这曦宫，臣妾会找不到依靠，自由也成了束缚。”素素更加坚决。

    “好。”太后道，“哀家无意强求于你，你自己的路，自己走好便是。”

    “多谢娘娘指点。”

    素素起身离宫的瞬间，太后轻轻坐下，喟然长叹，似乎是看见了自己早就已经没有的东西。

    那些东西是那样的遥远，那样的不可捉摸。

    在柔华宫的第一夜，素素睡得并不安稳。她已然是这后廷的主人，无论王后的位分是否是她的，桩桩件件，都足以稳固她的地位。

    她的天命会告诉她么？的确，在当年离开宁宫的那夜，天命告诉她，她只需要一口气和一条命。

    在殿下和性命之间作出抉择的那一夜，天命告诉她，选择殿下。

    而现在，她的路又在哪里呢？生和死她都已经经历过了，而现如今，超越的生死的追求，似乎只剩下男人们的追求。

    而女人们，只需要生和死。

    但是，她应该有大的天命。是天命让她在将死之时躲过了一劫，那个黑衣人超高的武功让她惊叹。

    是天命让她斩断了与过去的所有的联系，慕容若昭已死，她已经不再是慕容世家的人，她只是慕容素素，而非慕容绾绾。

    这样邪恶的释然让她痛彻心扉。她很庆幸，她的三姐死了，这样的邪恶让她昼夜不安。

    她没有必要故作深情，更没有必要以身殉情，因为她没有任何的牵挂了。孑然一身的她，将接受这个历史的潮流给她的更大的使命。

    就像她对余靖枭说的那样，无牵无挂的人，才能够走到最后。

    她虽然不知道那个黑衣人是谁，又为了什么而救她，但是她坚定相信这一定是天意。

    当她在别人的手掌中辗转求生的时候，她憎恨命运。

    当她已经成为了命运的主人的时候，她相信天意。

    第二日的梳洗，一切照常，她一早就来到了凤仪宫给王后请安。

    “一别数年，毓妃还是老样子，本宫却是人老珠黄了。”王后看着毓妃，眼神中露出一丝痛恨。

    饶是修养如王后，也对她嫉妒到了这地步？她自然是无比骄傲的。

    “娘娘过奖了。臣妾哪里还是老样子，娘娘却是愈发年轻了呢。”

    这日的请安也一切如常，只是宫里多了许多新人，素素一时竟看花了一眼。王后一一介绍，而素素也以后宫第一妃的身份骄傲地在众人之上。

    从前的故人，绿痕已然成了容华，从前的王、吕、尹三族却是地位岿然不动。而其他的一切，都不过是老样子罢了。

    待一切都结束了之后，绿痕来到了素素身边，“毓妃娘娘万福。”

    “容华多礼了。”素素淡淡道，“一别数年，容华在太平宫里可还舒服畅快？”

    绿痕略有些不自在，忙道：“都是娘娘福泽庇佑。”

    “的确，都是芳妃姐姐福泽庇佑。”素素颇暧昧地看了一眼绿痕，“本宫有事，先行一步了。”

    走得没几步，却是黛若迎了上来，“毓妃姐姐万福。”

    “姐姐快快请起。”素素忙走了上去扶住黛若，“姐姐怎么如此生疏了呢？我刚回宫，宫中之事尚未打理清楚，还未曾往春华宫见见姐姐。”

    “哪里的话？毓妃姐姐盛宠回宫，自然是麻烦事多了。”

    再不自知，素素也从中听出了黛若的几分妒忌和不满，是的，正是因为三妃之位已满，这些年黛若即便再得宠，也不过是昭仪，可是那也罢了，素素如今回宫，更是要凌驾于黛若之上了。

    然，素素恍若不知，只是道：“我宫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便先姐姐行一步了。”

    “好。”黛若道，旋即又握住素素的手，“毓妃姐姐可还打算要回世子抚养？如今姐姐宠冠后宫，若是有了世子巩固地位，只怕来日便要越过王后去了。”

    素素不是听不出黛若口中的离间之计，此刻她刚回宫，根基不稳，若是马上与慎贵嫔为敌，只怕愈发要招人厌恶，树怨颇多了。她只是说：“多谢姐姐费心了，一切有劳殿下做主便是。听闻二王子可爱无比，等我有空了，便上姐姐那里去看看。”

    “如此，便是汾儿的福气了。”黛若谦卑道。

    素素轻轻走过，她现在心里已经无比明白，当她已然成为了强者，便不再需要朋友。

    并不是她愿意选择孤独，而是这所谓姐妹之情自己选择毁灭。

    有黛若在一日，她的地位，自然是不会稳固的。

    素素狠狠攥紧了手中的绢子。

    黛若亦复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