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慕容氏歇下了之后，只觉得脑海里一片昏沉沉的，似乎有千万丝线缠绕在一起。夜来又惊梦了几次。她无奈地摇摇头，自己也不过十七岁的年纪罢了，便只觉得长夜难熬，若是换作日后宫中，又怎么将息呢？

    她只是怆然地笑着，似乎有千般愁绪一般。那又如何呢？自己的命不过是受人牵制的风中草芥罢了。她便是风雨中的那飘摇不定呵。

    第二日来了新的宫人，统共四个，分别时唤作华月、采月、灵月与淡月的。慕容氏见四个丫头模样还可人，看起来也算机灵，便只吩咐音袖好好打点。

    这样昏昏沉沉了几日，殿下亦未承召幸过她。倒是听闻在景妃宫里的樁嫔愈发得宠了起来，一朝册为了容华，恩宠直比景妃，倒是一时冷落了其他的新人。慕容氏也并不恼，只是偶尔在王后宫里听得几句闲话，如此亦是一笑了之。

    一日闲余，她亦听得宁宫的黎氏被召幸，只不过殿下似乎并不宠爱。听说也没有好好待一下，景妃便嚷嚷着说是胎中不适，黎氏倒也是成了不要紧的琐碎，一如她自己。而听完这大半段话的时候，音袖笑着问她：“小主不觉得景妃也很在意这些恩宠么？”

    她轻蔑地一笑，嗤道：“哪里是在乎这些了？景妃在宫中得宠多年，她宫里如今又出了柳容华这样的人，纵是从前有再好的性子，现在也只怕是也愈发得容不下人了罢。”音袖小心翼翼，继而试探道：“小主便不在意了么？”

    她摇摇头，笑道：“在不在意，原不在我自己。”音袖亦只是诺诺地点点头，不再多言语些什么。

    这日慕容氏依旧按着往常的规矩去王后宫中请安，谁知还没有走到王后的宫门口便看见迎面走来一个衣着素色的女子，她的心里含了一种莫名暖意，依依行礼道：“嫔妾柔华宫婉仪慕容氏给容华小主请安。”

    柳氏亦是含了满脸的笑意，连忙走上去扶起她道：“怎么怎么，许久不曾私下见妹妹，便这样生疏了么？”

    慕容氏念及当日柳氏在殿中帮她劝谏这桩事，亦是十分感激，也不做作，只一边起身，一边笑道：“姐姐如今得宠正盛，妹妹也得避避嫌才是。”

    柳氏还是风光得宠的模样，宽和笑道：“左右也不过是些虚文罢了。走走，别在这里干站着。这才初春呢，寒意还没退去，巴巴的着了凉可怎么是好。”慕容氏应声笑，与柳氏一同走了进去。走了几步，柳氏又笑道：“妹妹妹妹的，还未承好好问过妹妹的名姓？”

    慕容氏忙道：“妹妹的名是‘素素’。原是素色衣服的素。”柳氏略一沉吟，亦道：“姐姐的名字原是‘黛若’。黛色的‘黛’，‘若’便是最寻常的那个了。”素素打趣道：“‘若’是寻常，奈何姐姐是个美人胚子，自然是不寻常的了。”

    两人又玩笑几句，才进得凤仪宫的正殿。

    众嫔妃同王后请安过后，又是絮絮叨叨一起子话。景妃如今也是八个月大的身孕，行动倒是愈发的不便。可是她的眼里依旧是溢满了笑意，只顾看着黛若道：“本宫见柳妹妹这一身素色的衣服，怎么，殿下昨天才去了你那里，今天便巴巴地生出些闺怨来了？”

    众人本随着王后说笑，哪里知道景妃忽然发难。如此众人的眼光一应全部扎到了黛若身上。黛若眼中的委屈与憎恶一闪而过，旋即谦卑道：“臣妾不敢……只是……”慕容氏见她慌张中望了她一眼，旋即柳氏道：“臣妾近来与婉仪小主交好，婉仪小主的闺名又是’素素‘，所以格外爱惜素色衣服些。”

    王后亦含了宽和的笑容：“似你们这般的姐妹情深，可真堪是后宫表率啊。”慕容氏听得话中涉及自己，少不得依依道：“娘娘过誉了。”

    景妃的笑容愈发肆意蔓延，只看着柳氏道：“怎么，本宫倒也记得你的闺名是‘黛若’，所以格外喜欢黛色的衣服些。如今才进宫几日，便有了自己的好姐妹。本宫倒不知道这戏是做给谁看呢！”

    鸾妃久不久地冷哼一声，语言中没有任何温度：“倒也不见景妃对哪里位小主这样上心了。到底是容华妹妹素日得宠些罢。想必如此景妃姐姐才格外上心吧。”

    景妃见被鸾妃说出了自己的心事，虽然欲发作，奈何鸾妃亦是妃子，亦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其实此话素素心里亦是一闪而过的，但到底她和黛若的位分都算不上高，如此僭越，只怕又要惹麻烦了。她与黛若互望一眼，眼里皆是明了。

    王后见得气氛缓和了几分，又才同众人有说有笑。那尹昭媛、芳贵嫔和慎贵嫔原就是官宦小姐家的出身，与王后也格外说得来些。素素与黛若自顾自的，又是一篇子话，只落了黎氏一人在角落，张望着周围的人。

    黎氏今年也不过是十五的年纪罢了，如此看来却似乎有多少的忧愁一应都附在她的面庞上似的。大约为着殿下没有宠幸她的缘故，到底在曦宫还是抬不起头来。

    待得地上蕴了几分暖气之后，王后便也遣散众人了。黎氏依依在此，正欲离开。王后唤她道：“小媛今日是怎么了，倒觉着似乎不大高兴？”

    黎氏陡然如此，才发现自己失态了，转过身去，连忙行礼道：“承蒙娘娘关心。臣妾失近来身子不好罢了，并……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王后见她说得诚恳，全然如同一块没有雕琢过的玉。王后眼珠一转，已有了算计，道：“怕什么？咱们都是自家姐妹。来，到本宫跟前来。”

    黎氏只得怯怯道：“是。”

    王后待她走到面前来，看着她姣好的容颜，笑容却依旧端庄：“本宫前些日子陪殿下一起选秀。似乎，本宫记得你的名字是……”

    黎氏连忙道：“臣妾贱名黎荣，不足娘娘挂齿的。”

    王后凝睇着她，眼里饱含了深意，”哪里就是贱名了？“旋即指了朱儿上前，”去把从前殿下在府里赐给本宫的那对玉镯子拿来。“

    朱儿先一惊，又赔笑道：“娘娘……那对镯子殿下就赐了您两对。您还赠了一对给鸾妃和景妃……”王后的声音顿时冷了，“你倒是愈发会当差了。”黎荣哪里经历过这些事故，虽然脑海白茫茫一片，却也知道此物贵重，是收不得：“娘娘。臣妾受不起这样贵重的东西。”

    王后已承下她的话，笑道：“哪里受不起了。小媛啊，你别看宫里这么多人啊，本宫还就看你对眼了。本宫不过是觉着和你格外有缘些，你又不似她们一般伶俐，所以本宫格外疼爱你些罢了。”她看着黎荣，旋即道：“怎么还不起来么？若是传出去以为本宫如何责罚你了，你以后在宫里的日子又如何过？”

    黎荣听得这句话连忙起身，只得道：“谢谢娘娘。”

    过了一会儿，朱儿把那对玉镯子拿来给了黎荣。黎荣倒也怯怯懦懦，受了这对镯子。王后赏玩道：“果然了。玉镯子总是要配红酥手才好。”黎荣只得再行礼道：“多谢娘娘恩典。”王后又自言自语道：“从前殿下把这两对玉镯子赐给本宫，本宫倒也见着这成色好，也是难得的美物。便拆开一对送给了鸾妃与景妃，希望她们时时和睦着，可如今……哎，本宫不提也罢。景妃是早就忘了这事情了，殿下什么好东西不先赐给了她？倒是鸾妃，还肯时时戴着。”

    黎荣赶忙接话道：“臣妾一定不负娘娘所望，和睦六宫。”王后笑道：“你肯如此便好了。本宫瞧你身子不大好，还是着个太医好好看着才是。”黎荣又谢了恩，这才从王后宫里出来。出来时，冷汗已经涔涔一身了。

    朱儿给王后沏壶茶，深深望了她一眼。王后只是笑道：“你沏茶的功夫愈发的好了。”朱儿垂首道：“娘娘千古好谋算，奴婢自愧不如。”

    王后看着她，脸上浮现出了久违的笑容。

    这一厢王后与黎荣说完一起子话，黛若与素素亦在御花园中闲逛。眼见的虽然是初春，到底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黛若指着那话道：“绕树三匝，却没有枝可依。巴巴地成了一堆乱花，何日才会有依靠呢？”

    素素笑道：“姐姐以为如何呢？这宫里成了树的又有几人呢？姐姐如今得宠，怎知日后便不会从乱花中脱颖而出？”黛若望了她一眼，笑道：“我又有什么用呢？”

    “你若是都没有用了，那本宫又如何呢？”两人陡然听得这样一句，并不知道有人在她们身后。只是听得那人言语中自称“本宫”，必定也是宫里位分极高的娘娘。两人转过身去，只见乱花丛中出现一人，不是尹昭媛又是谁人？

    “臣妾给昭媛娘娘请安。”

    两人依依行礼，却不听那人唤她们起来。黛若虽然隐忍，但到底是新宠，却也没受过这样大的脸色。素素自然是卑微惯了——这些年，她都是这么过来的。自然，也算不得什么了。

    “也只有你们一对好姐妹才有兴致在这里赏春……怎么，殿下不去你柳氏那里么？“尹昭媛这一番话说得很是露骨，称”柳氏“，对于新宠又有位分的黛若很是不敬。黛若看她位分高出自己那么一截，也不好辩驳，只道：”娘娘说笑了。“

    ”说笑？“她轻哼一声，”你以为人人都似你一样，有着殿下撑腰，便能够随便说笑么？本宫看你，是被殿下宠坏了。“她转过身去，语气顿时凌厉几分，”本宫倒是觉着，柳氏你以下犯上，慕容氏巧言令色，理应当罚。小姝，给本宫掌这两个宫嫔的嘴！“

    黛若毕竟得宠，如何受得住这件事情呢。她正欲辩驳，素素已经上去，尽量婉转了声线道：”娘娘息怒。如今在宫里惩罚宫嫔，传到殿下耳里……“

    未待素素说完，小姝便走上去给素素一巴掌。素素顿时疼得说不出话来，小姝骄傲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家娘娘和容华小主讲话，你一个小小宫嫔插什么嘴？“

    黛若转过身去，意欲关怀：”素素……“谁知尹昭媛用了十足的力气把黛若拉了起来，一把推了出去，冷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本宫面前竟然这般无礼么？本宫告诉你，本宫的父亲如今曦城的丞相。不要说你们这些宁宫来的，就算是景妃，也给本宫几分面子呢！“

    ”你是说，本宫会给三分薄面？”素素与黛若向来不喜景妃，可是陡然在危难中听到了景妃声音，便也宽松许多。只见景妃臃肿的身子被佩儿搀扶着出现在御花园中，“本宫道是什么？不过是来御花园赏个花，竟然也有这样的好戏看。”

    “景妃娘娘万福。”素素与黛若赶忙向景妃行礼，景妃亦是个知趣的，笑道：“两位妹妹都起来吧。”倒是尹昭媛一时讪讪的下不来，这行礼也不是，不行礼也不是。索性她只站在那里。景妃的笑意依旧蔓延：“两位妹妹受惊了。先回宫去吧。”

    两人如获大赦，连忙谢恩离开。御花园中只晾了尹昭媛和景妃两人。景妃似笑非笑：“佩儿。你只顾掌嘴就是了。本宫先回宫了，省得跟她在这冷风口上站着。”尹昭媛听得景妃话中把自己当做一只小猫一样处置，亦是不平：“娘娘有权处置一宫主位么？”

    景妃本欲离开，怒极反笑，臃肿的身子挪到了尹昭媛面前，给了她凌厉的一巴掌。尹昭媛身旁的小姝也不敢多说些什么，尹昭媛虽然愤怒，但经此到底也是怕了几分。景妃又转身，意欲离开：“佩儿你管打便是。打足了时辰，贱人不再嘴贱了，便回来罢。”佩儿应声走上去。小姝连忙挡在前面：“娘娘，我家小主好歹也是一宫主位……”

    佩儿哪里顾得这些，一把推开小姝，就走到尹昭媛面前，尹昭媛本欲离开，却被佩儿死死住，硬生生地受了几个巴掌。尹昭媛的叫骂声未曾断绝，小姝亦不敢出格。景妃本欲离开的，谁知尹昭媛骂得更加过分了，她只挥挥手，示意不要再打。而尹昭媛此刻脸上亦附了青一块、紫一块。景妃的话冰冷如霜：“你给本宫记着。处理宫嫔，上有殿下，下有王后。就算有个什么问题，也是本宫和鸾妃的事，你仗着你父亲的地位么？你可不要走了从前慕容家的老路才是！”

    尹昭媛一时讪讪得下不来，只能看见景妃与佩儿的影子消逝在冷风中。那凛冽的冷风把分明的痛楚印在自己的脸上。

    呵！不过如此？自己的性子不够婉转，得不了殿下的十分宠爱，肚子里又没有货，纵然是丞相的女儿，也只能受人欺凌。

    景妃说得对，这宫里，门第有什么用？昔年慕容家的三女慕容若昭入宫一举册为昭仪，后来封妃，好不风光。可是如今也已经成为了掖庭里的一个疯子。慕容家倒台，她自己更没有回天之力。

    说到底，还是自己不配！

    小姝走了上来，怯怯道：“娘娘……”尹昭媛一把把她挥开，“没用的东西。”旋即便自顾自的回宫了。

    她只觉得很累。自己的父亲尹诀虽然是如今曦城的丞相，然而地位却并不稳固。王氏的父亲王率与吕氏的父亲吕德皆位列上卿，朝堂中的争斗，虽不如后宫里如此暗涌起伏，然而却也是一朝毙命的。那么，自己不能再依靠父亲了。

    自己唯有足够强大，才能够支撑起尹氏家族的全部荣耀。如今这个“昭媛”是看着父亲的面子，那么来日的妃位，必然得是自己一步一步爬上去的。景妃？鸾妃？王后？定要一个一个才踩在下面。

    因为自从入了宫，自己便不再是闺阁中的少女了。

    这时日头亦渐渐上来，景妃同佩儿走在回宫的路上，景妃扬声道：“你只顾把这件事情传到王后那里便是。”

    佩儿似乎很不解，”娘娘今日责打昭媛，虽然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传到殿下耳里……恕奴婢多嘴，王后一向……“

    景妃望着她，含了一缕意味深长的笑：”一个小小的昭媛算什么？本宫何苦费这些功夫。本宫倒是见最近宫里新人多了起来，王后也动了不少心思。容得这些小门小户的人斗去罢，并不会危及本宫的地位。只一样，本宫的威风也不得不树起来。况且……“

    佩儿旋即领悟，”娘娘是想要王后来管这档事？那么王后……“

    ”王后本就位临中宫。听得这些事情指不定怎么头疼呢，本宫就当推波助澜了。本宫是不想趟这浑水的，王后不是喜欢管么？由得她去吧，她分心得越多，本宫的地位就越稳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