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话:苹果酱味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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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扬原来是个农村孩子,人长得清爽,性格比较率直。他有着蜜色的皮肤和浓黑的头发,眼睛很亮,笑起来习惯性露出一只尖尖的小虎牙,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沐浴着日光,就像是连头发梢都散发着阳光清香的味道。
但这只是能看得到的现在,张扬的过去既鲜明又温馨,更有着不为人知的心酸和疼痛。
张扬是家中独苗,张家夫妇又是老来得子,自然把他宝贝得不行,自己老两口每天都得站到烈日下做干不完的活,却什么也不要他干,当宝一样供着。张扬面相生得好,按照算命先生的说法是:男生女相,生就命薄,但有福气。张扬也确实有福气,上有父母疼爱着,他自己本身更是聪敏过人,集钟灵毓秀于一身,既乖巧孝顺,人也争气,读书又用功,成绩门门考第一,在村里有着秀才童子的美称。
父母亲可是爱死他了,只要一提起自己的宝贝儿子,每每笑得合不拢嘴,拉着张扬的小手又是塞糖果又是捏脸蛋,恨不得把他含在嘴里,却还怕他化了;想捧在手上,可要是摔着了磕破皮怎么办?儿子就这么一个,不宠他,宠谁?
于是,日子就这样平稳温情地过了下去。一晃眼,张扬就长到了十五岁,虽说不至于像女孩子一样出落得亭亭玉立,但也实在长相不俗,唇红齿白的,眼睛雪水一样清澈动人,皮肤是白玉一样无半点瑕疵的白,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小伙子来说,实在是漂亮得有点不像话了,看着更是比城里的官二代富二代都要来得贵气。偏偏他脾气好心性又正,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功课和长个儿一样都没落下,年纪轻轻的就长到了1米75的身高,这样的海拔高度比他老子老娘不知道要高出了多少,令人不得不怀疑这孩子到底是不是张家老二亲生的啊,怎么看都不像是这穷乡僻壤养育出来的山野崽子,倒是和大城市里那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像了个十足。
村里人人都说张家老二那个娇生惯养的儿子天生是个富贵闲人的命,以后说不定就给哪个达官贵人收了去,当干儿子养。或者他自己争气,十年寒窗,一朝功成名就,从此就一飞冲天步步高升,连带着张家甚至整个村子都要仗仰他的光,过上红红火火的日子。
连张扬自己也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个办大事的人,飞黄腾达不敢说,至少要比邻居家的张二狗和村口的癞瘌头有出息。
然而,幸福的日子就这样到了头,噩耗毫无预兆地降临在了年轻不谙世事的张扬身上,他甚至还又来不及回味到底发生了什么,生活的重担就像座山一样压在了他稚嫩的肩膀之上:
——就在张扬十五岁那年的深秋,天降横祸,年初外出打工的老父出了工伤事故,最后因救治不及时抱憾身亡。
这个意外打击对于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来说无疑于晴天霹雳,张扬她娘一听到这个绝命噩耗,当时两眼一黑就昏迷了过去,醒来就开始哭,直哭到两眼干枯最后竟哭出血水来,生生把左眼给哭瞎了。
张扬从听到父亲意外身亡的那一刻起,整个人就傻傻呆呆的。黑灯瞎火中,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家原来是这样的冷冷清清,突然觉得无比陌生。跪在母亲床前,看着寻死觅活地几近疯癫的老母亲,第三次哭昏过去的惨白面容,张扬觉得害怕,他不相信这是真的,父亲慈爱的笑容还逗留在脑海里,那样鲜活和温暖,怎么突然就这样消失不见了呢?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就没了,不是说好到了年底就回来一家团聚的么?
爸,我不要上高中了,你也别再到工地做苦力卖命地为我挣学费了,我不上学了,我只要你回来!爸,你回来好不好?好不好?
张扬捂着脸,眼泪啪哒啪哒地往下掉,最后他颤抖着手用力抱住了自己的身子,一个劲地喊着爸,哭得撕心裂肺。
可就算再伤心日子也还得过下去,张老二的遗体最终没有要回来,被就地火化葬到了郊区坟场,连骨灰都没见着。工地老板在发生员工惨案后,为了息事宁人,给了张扬两母子一笔不小的掩口费,权当赔偿。相对大多数没良心的黑心老板来说,他做的也算仁至义尽了,至少没有把公款一卷夹着尾巴跑路,那样的话,就最糟糕了,你连他人影都找不着,更别说讨回公道了。
张扬母亲是个传统的农村妇女,但这并不就代表她思想不开化。权衡再三,分析利弊过后,她决定忍气吞声地收下那笔自己丈夫用性命和鲜血换来的安抚费。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怎么样都不可能再回来。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这也是死者所希望看到的。这是每个看透生死的人都懂得的道理,她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婆子当然懂,所以面对不争的现实,才不得不向恶势力底下了头。她含泪收下了那笔钱,并存到了银行,打算一点点取出来,用以维持已渐渐捉襟见肘的日常开支,更多的则作为以后张扬上学的费用。
张扬虽没有吱声,却打心里不认同母亲的作为,那笔屈辱的钱他一分也不想要。他一心只想报仇,但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势单力薄,要钱没钱,要实力没实力,凭什么跟人家斗?人家动动手指头,或者顺便甩个眼色,就可以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置自己于死地!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知识改变命运,张扬决心好好读书,韬光养晦,暗中慢慢积聚力量,等到有一天自己足够强大了,就立马报仇雪恨,不管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那个丧尽天良的工地老板,势必手刃仇人。
同年,张扬以优异的成绩考到了县城一所重点高中。张扬很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他就像台开足马达不知疲倦的学习机器,拼了命一样汲取知识养分。学习之余,他利用空闲时间,兼职了好几份家教,晚上还到某家星级夜总会端盘子,省吃俭用硬是没要家里的一分钱。
上天还是可怜这个少年丧父的半大孤儿的,张扬父亲去世没多久,就有一位据说是远房表叔的二舅舅的三姨妈的亲表弟,也就是张扬的远房亲戚的亲戚,驱着标有蓝天白云标志的名车,拿着一份巨额保险来到了张扬家徒四壁的青砖瓦屋中。
从这位像天神一样突然降临的亲戚口中,张扬知道了自己父亲的真正死因:张老二从工地未完工的高楼上坠下来的时候其实是有得救的,可他拒绝了。他早就为自己买好了一份巨额的人身保险,而买保险的钱就是向这位被张扬叫作李叔叔的亲戚借的。
李叔叔告诉张扬,说你父亲并不是活腻了,而是他看透了。他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太爱他的儿子也就是你了。
他不能给你提供更舒适的生活环境,甚至连你上学的费用都得东家借西家凑的,他为此深深产生的自责,他觉得对不起你,他痛恨自己的无能。
但是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残酷,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意志和控诉而改变分毫。认识到这一点后,你的父亲就从内心感觉到了真切的绝望。
“在他预感到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他跑了来见我,一开口就问我借五百万,当时真是吓死我了!”李叔叔拍着胸口,心有余悸了半天,突然一把抓住张扬的肩膀,一脸严肃地说道:“张扬,你的父亲是天底下最伟大的父亲,他对你的爱没有人可以超越。你不要有任何的负罪感,那也是你父亲最不愿看到的。”
“现在的你或许无法理解,你父亲为何要采取这种极端的做法。但终有天你会明白的,那种深沉如山的父爱,那种爆发起来如山洪倾泄般可摧毁千军万马的铁汉柔情,”李叔叔说到这,长长的叹了口气,“或许等你自己当上父亲的那一刻,你就能体会到了。”
“张扬,”李叔叔拉起张扬的手,把他细嫩白净的双手和他母亲粗糙干裂的老人的手,一起紧紧揣在手里,“在那天到来之前,请让我来照顾你,我会把你当亲生儿子来对待,也会把你母亲当做我的母亲,她为了你为了这个家耗尽太多心力,操劳了大半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请让我和你一起照顾你妈妈,好吗?”
张扬噙着一双泪眼看着面前这个既和蔼又可亲的李叔叔,心一下就软了。仇恨的种子还来不及在这个一腔热血的年轻人心里抽枝发芽,就被更为残酷的现实和温暖的人间真情,联手连根拔起。
阳光再次照进了张扬刚刚开始进入青春期美妙阶段的生命里,他就像棵茁壮成长的小树,在经历过整整一个严冬的霜雪欺凌之后,越发的挺拔俊秀,耐人寻味。
张扬最终答应了李叔叔的抚养请求,带着自己的老娘,钻到了李叔叔香气溢人的空调车里,在全村人羡慕的目光下,离开了生活了十五年的村子,来到了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省城里,过上了有钱人家的生活。
李叔叔无父无母,位于市中心繁华地段的家中只有娇妻一个。李叔叔的妻子脾性很好,为人温和,待张扬和他母亲都很好,张扬喊她苹果酱阿姨,因为她很喜欢吃苹果酱。
在李叔叔家,张扬过上了富足优裕的生活,受到了良好的家庭教养。他成绩依然优秀,人也很精神,只是因为迷上了足球,天天光着脑袋在大太阳下晒,没多久肌肤就从原来雪一样的瓷白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像天然酿制的蜜饯一般,染发着柔和的光泽和迷人的清香——那是一种属于阳光的味道,这种味道很淡,淡到一般人都看不到。只有同样专注地执着于一件事物的人,才能用他那颗纯粹的没有一丝杂念的处子之心感受得到。
这就是张扬,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无论是痛苦还是欢乐,他的初衷改了又改,他的本性却从没迷失过,那就是与生俱来的、深入到张扬骨髓里的强烈的自尊心以及野性。
在没有遇见流川之前,张扬是一匹将野性掩藏得不着半点痕迹的烈性黑马。他可以对着每一个人同样笑得温和有礼,却带着一种贵族特有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礼貌而疏远。他可以在球场上挥汗如雨,始终专注如一的目光,却从不为谁停留驻足过。
直到流川的出现,张扬才突然醒悟过来,原先一直看得比性命还重的自尊心简直连狗屁都不如,只要能入得了流川的梦,得到流川的谅解,他张扬做什么都肯。
对于流川,张扬是愧疚的,每天每天,都带着深深的愧疚和自我责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