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一夕之间连丧三命。
    他们说，叶家五少六少是革命党激进分子，参加学生暴动的时候被依法击毙。叶老爷是接到警视厅通知，在去认领尸首的途中，遇到暴乱的人群。不知怎么就有人开了枪，不知怎么人们开始奔涌逃命，不知怎么，车就失去了控制。
    叶老爷被送回来的时候，只勉强存下一息。
    而我的五哥六哥，据说，还在警视厅。
    我却连多余的悲伤都没有。
    当命运接二连三将不幸强加于人，那么唯一能做的，只有麻木接受而已。
    报丧，入殓，盖棺，受吊。祭式还未举行，华容就匆匆去了警视厅。
    我守着父亲的灵柩，直到天色暗下来。老妈子上前叫我：七小姐。
    我问：刘妈，我四哥回来了么？
    ——四少爷还未回来，是……是三太太。
    我起身就随她往后苑去。
    老妈子说，警视厅来人送消息的时候，三太太也在场，听得两个少爷出事，立时就晕过去了，后来虽醒了，人却……
    她停了一下，还是说道：人却痴痴的，再后来老爷也出事了，下人们瞧着三太太安安静静的也没在意，谁知她方才却闹起来了。
    她看我一眼，神色十分为难。她说：三太太闹得凶，下人们不敢硬拉，偏偏四少爷不在，我怕再出什么事情，只好来请七小姐。
    我听着她小心翼翼的措辞，心里也猜明白几分。只怕这种情况下，大太太和四姨娘是没有心思去管的吧。这些年，叶家上下对我和几个姨娘之间的微妙关系心照不宣，不到万不得已，想必也不会来找我。
    然而我们的关系虽不算和睦，可此时的三姨娘，毕竟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
    我点一点头，刚走近小楼，就听得一串盆器乱扣的剧烈声响，夹杂着模糊的字句，音腔里，隐隐透着癫狂。
    脚步一紧，我几乎是撞开门。还未看清屋里状况，迎面一样物件直直飞来，我想闪避却是来不及。
    身旁有人惊呼：七小姐！
    右臂不知被谁拉了一把，额角擦着风声险险避过这一击。
    然后，砰！一只铜底镶银的提花盏去势不减，狠狠撞在门框，直将黑楠木砸落下一大块来。
    好在，屋里算是片刻安静。
    我看也不看身后，对三姨娘说道：三娘，你扔这些个砸不坏的东西，不是白费了力气？
    不待她答话，又提高了语调吩咐：来人呐，给三太太找些水晶瓷质的过来，那些东西砸了才能痛快解气。
    ——芙苏，叶芙苏！你是来看我笑话的是不是？
    她尖叫着扑向我，一个巴掌带着呼啸就要扇来。身旁下人一时没拉住她，右臂再度搭上一个力道就要将我拉开，却被我一抽手，挣脱了。
    于是脸上实实的挨了一下。
    她似乎未料到真的会打到我，清脆的巴掌声后，眼前的女人惊住了。事实上，整屋子的人都惊住了。
    四壁里安静的能听见呼吸声。
    ——三娘。我叫她：这样，你心里可会好受些？
    我嗓音轻柔，看她的眼神也带了一分怜悯。我说：三娘，我知道你恨，恨上天不公，恨命运凄凉，还恨这世道，恨这人情。三娘，其实我和你一样恨，一夕之间，彷佛什么都失去了，什么都没剩下。我也恨不能把整个世界都砸了。所以三娘，我不是来安慰你的，也实在翻不出什么大道理劝你别伤心。我来，是让你出气的。
    她定定望着我，目光里有什么在崩裂冰融，嘴唇抖动着，慢慢溢出破碎的哭腔。慢慢，慢慢，演变成无法抑制的悲号。她哭得全身都在颤抖，一双腿软软的就往下跪。我提臂去托，于是她无助的，柔软的身体就落在我的怀里，我想，原来，一个母亲的怀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