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曲付华容(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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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那年,我说希望能像哥哥们一样博闻多识,求父亲准许我去学堂。
姨娘们说,大户人家的小姐抛头露面成什么体统?
父亲沉吟良久,他说:芙苏若真的想学,请先生亲自来家里教书也未尝不可。
我摇首,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求父亲准许我去学堂。
叶家十年,这是我第一次求人,用如此卑微的姿态。
父亲似乎也未料到我会有这番举动,默了半晌,他问,芙苏,你去学堂真的只是单纯的想要念书?
究竟为的什么,想必父亲心里早已清楚。可是他真的要我当着姨娘们的面回答这个问题?
我垂目,再一个响头伏地,声音比之前更加清晰:求父亲成全芙苏。
眼界处,父亲的双手渐握成拳,指节青白似绷着怒气:好好好,这就是我叶沐原教养的好女儿!你还未出家门就已学会忤逆父亲,若是当真随了愿去,怕是连家门也不肯认了吧?
他起身甩袖就走,冰棱丝织面的衣角擦过前额,我却再不能像幼时一样拢进怀里,娇笑着喊爹爹。
华容回来的时候,我仍然保持着跪坐的姿势。
倾下身,他问我:七儿,为什么非要去学堂?
张了张口,我下意识的想说,去念书,却被他目光一拦,他说:七儿,告诉四哥实话。
——我只是,只是……
看进华容清清朗朗的瞳仁里,我忽然意识到,在他面前,什么冠冕堂皇的说辞都失去意义,在他面前,我不想藏。
于是我说:四哥,我只是想多几个人,可以跟我说说话。
是啊,我的愿望就这样简单而已。
这几年,华容虽说没有依大太太赴洋留学,可毕竟上的是宿制学校,并不能天天回来。大姐早两年已经嫁人,形影不离的五哥六哥更是常年不见身影。整个叶家独留了我。
其实不光剩下我,家里还有父亲,有三个姨娘,还有一众伺候的下人。
可是除了偶尔回来的华容,没有谁愿意和我说话。他们各人有各人的世界,却没有谁的世界愿和我有交界。
所以我才想要去外面的世界里找回声音,可是我要怎么告诉父亲,我离开,是因为这里已经快要让我窒息。
华容的眼瞳里像蒙了迷离离的雾气,将万般情绪缭绕的模糊不清。他没有再说话,一转身便出了门厅。
于是视野再度恢复到他未回来时的空洞沉乏,连带着思维也开始变得浑沌,整个人都沉沉的觉得疲惫。
我就这么睡着了。
真是好长的一觉。再睁眼的时候,有泪珠挣脱禁锢汹涌着滚落,枕巾瞬间晕湿一片。
我记不清梦里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悲伤,只隐约记得自己曾哭得歇斯底里。
六岁以后,我已经学会不哭,叶家人说,七小姐的眼泪是祸,泪水沾到哪里,便会殃及池鱼。
我胡乱抹了把眼睛,起身才发现不知何时已回了卧房,可是我记得自己该是跪在前厅的。
我记得父亲拂袖起身时的怒气,也记得一大家子的人没有谁敢开口说话,还记得华容……对了,华容回来了!
我刚抓了件小褂披在身上,就听门上一声轻叩,有人在问,七小姐醒了么?老爷请小姐过去。
仍旧是前厅。父亲问:芙苏啊,你可是执意了要去?
——是。
——即便离了家难免辛苦受累也要去?
——是。
他便不再问,只深叹口气,交待道:老四啊,就照你说的吧。言毕,挥挥手示意我们离开。
直至出了前厅,我还没太明白,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华容说:七儿,你可以去学堂了。
他说这话时候,黝黯瞳眸深如古井,让人看不出悲喜,可是听他微扬的语音,应该像是在宣布一个好消息。
我却没有笑。
在如今这样一个主张男权的时代里,能让女子出门接受教育的毕竟不多,而叶家又是一个秉信传统的大户人家。因此为了离开这里,我不惜顶撞父亲,长跪不起,也只是抱着一丝侥幸。然而华容一回来,就什么都解决了。
竟,如此简单?
我问:四哥,你可是答应了父亲什么?
他一怔,不过顷刻便神色如常笑着否认:没有。不是。
他语气坚定,可是分明笑得勉强。
敛下眉,我说:四哥,你不准七儿说谎,可是,你自己却不愿对七儿说实话。
七儿……一声长叹过后,华容抬起手来,缓慢又轻柔的,将我垂在鬓前的几缕发丝细细拢到耳后。
他说,七儿,你这么聪明,聪明得时常让我忘记了,你其实还是个孩子。他说,七儿,四哥送你离开这里,那么以后,你是不是就可以活得单纯一些,快乐一些?
我看着眼前少年的轩眉朗目之间,同样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成稳持重,心忽然就安了。
因而我也就不再追问,这看似像是往自由迈进的一步,华容为了我,究竟隐瞒了什么,又放弃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