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熙绝这天回来的有些晚，一直到我吃过晚饭回了院子，才看见他施施然走进了我暂住的静霜居。
    “那个……不是我小气想霸占你的地方啊，我觉得，你在我这里吃饭，可能不大好。”我看着孟熙绝让人摆上来的饭菜，有些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吃饭，这感觉也太暧昧了些。虽然我看得出，他今天心情不错。
    “哦？”他的语气很不以为然，甚至连眼帘也没有抬，“不过是借你的桌子用来吃顿饭，也那么舍不得么？”他忽然叹了口气，“你这样守财，以后要是王府全给了你管，那不是连张椅子也不肯让我坐了？”
    “怎么会呢……”我笑笑，正打算摆摆手说我不至于那么小气，却猛然打住，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于是话到嘴边打了个哽，硬生生转了方向，打着哈哈道，“你太看得起我了，做管家我可不行，没资历。”
    孟熙绝淡淡挑眸看着我，脸上的神情比起之前倒是淡定了许多，似乎已经对我这种反应见惯不怪了。
    他只是扬起唇角笑了笑，说道：“再过些时日。”我并不明白他说的再过些时日是什么意思，也晓得他既然现在不说那必定是还没到说的时候，但他看着我的目光很柔和，而柔和之下毫无掩饰的，是坚定。
    我忽地有些手足无措，想说些别的什么话题，正混乱时，一眼瞥见我之前搁在案上的棋具，蓦地脑中灵光一闪，转过头问他：“会下棋吗？”
    孟熙绝先是一怔，随即脸上露出无语的表情：“难道你觉得，我应该不会么？”又问，“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自然是有缘由的，”我起身走过去双手捧起棋盘，又走回到他面前，做出恭敬呈上宝物的模样，恭敬地道，“请三殿下赐教。”
    他不明所以地看了我半晌，忽地，笑了。
    这天晚上我又做梦了。依然是那个迷茫中透着绝望的梦，不同的是，这次的梦中还出现了许多影影绰绰的情节，我已经记不得是怎样的情节，但却在醒来后也依然能感受到那种沉闷钝痛的痕迹。
    我想我需要找个宁和的地方，沉淀过去，祈祷未来。
    于是第二天一早问过侍女之后，我便去了香火鼎盛的天星国皇家寺院，业莲寺。去之前我以为这么个寺院还要修在离王都城区有半个时辰车程的地方，是为了显示它虽然是皇家寺院，但却依然清静无为。而去了之后我才发现，其实……真的不是仅仅为了这个原因……吧。
    业莲寺比我想象中的要大上许多，而最奇特之处在于，它竟然没有院墙。一眼望去便可看见往来参拜的信徒，鳞次栉比的佛殿，还有缭绕着烟火的香炉香鼎。在以一条环形水系为墙的包裹下，显得十分壮观和特别。
    而走进去才发现，实际上这里又比从远处看的时候更加广阔，佛殿沿着山高而建，而且茂林幽深，越往里越觉得心境也随之宁和不少。
    沿着石阶往山上走，一阵阵含着山林微凉湿气的轻风扑在脸上，虽是冬日，却也觉得莫名舒畅。
    “姐姐，还是歇息一会儿再往上走吧。”
    我被这斜刺里突然传来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下意识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女子正搀扶着另一个中年妇人从一旁的支路上转来，她们两个虽然穿的并不如何富贵，但无论样貌还是举止，都有些让人注目。尤其那个似乎是当家主母的中年妇人，想来年轻时更是貌美。
    而我见着她的第一眼，不知为何，便蓦地生出了一股亲近，这像潮水般突然涌来又来势汹汹的感觉，竟让我鼻子一酸，险些想要落泪。
    “不过是不仔细崴了一下，不打紧的。”中年妇人道，“每月初一十五才下山来上一次香，虔诚是不可少的，咱们继续走吧。”
    女子叹了口气，“若是沉烟公……小姐还在的话，她也不愿你如此操劳的。明日是小姐的生辰，姐姐你就当为了小姐想想自己吧。”又道，“对了，锦……月容小姐说明日请你去赴家宴的事……”
    话音还未落，便被中年妇人冷冷打断：“我要为我的小女儿纪念生辰，哪有空去赴她的宴请。明日你让人去一趟，直说这个理由回了她便是。”
    说话间她已经走到离我只有半臂的距离，恰在此时，她崴伤的脚下一绊，我立刻伸手拉住了她。
    “您没事吧？”我看着她的眼睛，对眼前这个一见便生出仿佛见到亲人般感觉的妇人扬起了笑容。
    “不碍事，谢谢姑娘了。”不同于先前那般冷淡生威的态度，她此刻看着我，很温和。忽地，我看见她眸中神色一顿，再看着我时，目光从我的脸移到我的眸，又从眸移回脸，良久，说道：“你的脸……受过伤么？”
    我其实已很久没有去在意那道不深不浅的伤痕，此刻听她这么一说，也不过是下意识摸了摸，然后点点头：“吓到您了？”
    “不……”她看着我的目光渐渐越发慈霭起来，笑了笑，摇摇头，“你很漂亮，是我失礼了。只是方才你的神情，让我想起了我的小女儿。”又道，“她的容貌不及你，却也是个好孩子。”
    我看她好像想同我说说话，而我也想同她多待上一阵，于是我道：“夫人，我看你的脚确实不适宜马上再行山路，不如先在那边的石凳上坐一坐吧？”
    果然，她看着我的脸，笑着，点了点头。
    “姑娘，”落座后，她问我，“你今年多大了？”
    这个问题……我只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瞒夫人，其实前阵子我生了场大病，病好之后，很多事情都不大记得了。”
    “竟有这样的病？”她说到这儿，似乎想起了什么，默了默，喃喃道，“若沉烟那场大病也能无碍，那么忘却前尘，也是好的……”
    我其实隐隐猜到她的小女儿可能已不在人世，但她既然主动开口说了，那么我想，或许陪她说说话会好些。
    “您的小女儿，也是生了一场大病么？”
    她有些出神地看着某个方向，点点头：“是啊，一场大病。我却不知道，她是生还是死。”我正觉得纳闷，却听她又道，“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所以只能求求神明，若她还活着，佑她再无伤痛，这一生平安喜乐。若……她已不在了，那么，便求神明让她下一世再无伤痛，一生平安喜乐。”
    我忽然觉得心里有种酸涩的空洞感，不知所起。
    她回过头，目光重新落在了我的脸上，半晌，忽而一笑：“奇怪，你分明同她长的完全不一样，我却觉得你们很像。”
    我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心里沉沉的，“您……是不是有话想对她说？”
    她怔了怔，似乎在想着什么，然后，她侧过脸对那一旁的女子说道：“清汶，剩下的几座佛殿，你去帮我上柱香吧。”
    那叫做清汶的女子点点头便拎起篮子去了，我看出这是特意支开了她。
    “这些话，我从没有同第二个人说过。”
    我抬眸看她，没有说话，忽听她喊了我一声：“沉烟。”
    我蓦地一震，脑海中竟霎时有些空白。却听她继续道：“你叫了我那么些年的母亲，却不知道，我根本不配做你的母亲。”
    她明明笑着，眼中却流出两行泪来：“当年，你的亲生母亲并不是因落水失救而亡，而是我……是我，见死不救。是我，我嫉妒她那样完美，那样地得你父亲宠爱，我从来也不是众人口中那个宽容大度的女人，我……我竟然有这样不好的想法，连我自己也不能面对，可是那时候……我确实是眼睁睁看着她沉入湖底，然后，抢走了她唯一的女儿。我这个不配做母亲的人想对你说，对不起。让你小小年纪就失去了亲生母亲，还从没有真的将你当做我的亲生女儿看待，不管我嘴里怎么说，其实心里一直都很清楚，我没有将你和月容看做一样。还有最后，让你受了那样大的委屈，这些所有的事情，都很对不起。”
    脸上有些什么滑过的感觉，我伸手一抹，才发现是泪。这泪水，其实来的有些感性，有些莫名。
    此刻我将自己当做她小女儿的替身，在这里倾听她从不能对第二个人说起的话，其实我的位置摆得很正，也因此我并没有问过自己，倘若我真是她的小女儿，我会怎样去回应她。当我想起我也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已经想起了自己局外人的身份。于是我问她：“我该对你说些什么呢？”
    她愣了愣，苦笑着微微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如果她都知道了这些，还会对我说些什么。”顿了顿，她抬起头看着我，“你呢？若此刻你是她，你会说些什么？”
    我想了想，然后回道：“不知道，我毕竟不是她。”
    “是啊……”她叹了口气，“你毕竟不是她。”又道，“但她若是还在人世，我也只希望她能好好活着，别再惦着我，我现在，过得很好。”
    “若夫人您不嫌弃的话，”我脱口而出道，“我可以时常去看您。”
    “不，”她依然很温和地看着我，“我住的地方，不适合你常来。今日能见着你，同你谈上一番话，我很高兴。这样萍水相逢却又有似曾相识之感的缘分，也不是什么人之间都能有的，我也会向菩萨祈祷，愿姑娘你也一生平安喜乐。”
    说完这句话，她便站起身告了辞，转过身，不怎么利索地一步步沿着石阶，往山上走去。
    我看着她渐渐远离的背影，心里有点儿难受，很想上去扶一扶她，然而脚下却有些挪不动步子，而就在我刚动了半步的时候，那个叫做清汶的女子便出现在了半道上，匆匆跑到她的面前，然后同我遇到她们时一样，搀着她，缓缓而上。
    我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也转身，朝着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