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江山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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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希和隔笔揉了揉眉心,突然想起这段时间前方战事吃紧,自己许多繁事缠身,似乎已经很久没去画苑转转了。于是也不乘辇,只是自己慢悠悠的向画苑走去。画苑中道道青色身影端坐在案前,凝心勾画。凤帝一一览过去,心下暗叹,这一批的生徒中果有几个出挑的。忽然又想起当年,也是这样遇着闵玉卿的,那时他年岁尚小,工笔亦是生涩,哪能料到会有今日作为。这么边想便边问道“你们闵大人呢?”
陪侍在一边的官员略感讶异,然而还是恭敬答道“闵大人抱病已久,很早就来不了画苑了,前些天已经去了。”
“去了?”凤帝有些不相信的问道“什么叫去了?去哪里了?”
官员一愣,尴尬道“闵大人重病,已经仙去了。”
凤希和忽然觉得心里一个闷响,定定的站在那里,不知该作何反应。半晌才默默坐下,简单的“嗯”了一声。又问“他可有留下什么?”
“闵大人病重的时候就把自己的东西都已叫人收拾去了,只有一些给生徒做的批示还留着。”
“画呢?他这些日子做的画呢?”
官员觑着帝王青白的脸色小心翼翼的回道“至《江山丽》后,闵大人便不再作画了。”
凤希和闭了闭眼,
那人音容还宛在眼前,他作罢一幅画,仔仔细细吹着墨。
自己把下颚抵在他的肩上,问“这可是玉卿最好的一幅画了?”
他摇摇头,对自己笑说“总有一天,我为你画一幅最好的。把你这万里锦绣山河都画下来,你说好不好?”
一
凤希和第一次遇着闵修的时候,闵修方十五岁,还是粉白生嫩的小小少年郎。那时闵修刚到画苑做生徒,穿着略有些宽大的青色袍服,乌黑的头发一丝不苟的盘起来,小小的脸上都是认真正经。
那一日凤帝心血来潮,到画苑里来转悠,道道青色的人影端正笔直的坐在画案前,一丝不苟的勾画描摹。只有角落那个孩子,也不知怎的,竟然睡着了。头一点点的,把脸都凑到了颜料碟子里,直染出了个石青色的鼻尖。
希和爱画,自身书画造诣本就很高,于是设了这画苑,广罗天下善画人士在此修习,选上佳者共同研讨。今日碰到这么一个疏忽懒散的孩童本来是该生气的。但也不知是因为那日的心情特别好,还是因为闵修端着红扑扑的小脸青绿色的鼻头显得特别喜人,他竟只是觉得十分有趣,便打听了那孩子的姓名。
很久后闵修才告诉他,那时他初入画苑,又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尉之子,出生微寒,夹在一众王孙贵胄间很是不适。他原本在当地也是小有才名,被吹捧称赞惯了。却没想来到这人才济济之地,方知自己不足。心里不快,便夜夜勤奋练习,却没想白日里竟然打了瞌睡,又竟给他捉住了。
“这也算是我和玉卿的缘分,是不是?”他脱去带着些寒气的大氅,把闵修揽在怀来。
闵修微微一哂“许是陛下您的缘分,却许是微臣的劫。”
徽元五年十二月四日,大雪。凤帝嘉翰林图画院闵修德容如玉,追谥“顺”。
朝后,东暖阁。
凤帝同谢相对弈,局至半酣,二人皆有些疲惫,饮茶稍作休憩。
东暖阁前是一丛梅林,此时有红梅有银雪,倒是一副好画。谢晏白抱着茶杯捂手,闲道“窗前这一枝梅花倒是开得很好。”
“不及玉卿的那幅《半开梅》。”这么想,凤希和便这么说了出来。
言罢才想到,那个画《半开梅》的人竟已经不在了,心里一阵刺痛。
“那是闵大人早年的作品了,初露锋芒。”谢晏白显然也想起那幅画来,“后来陛下赐了我,现今还挂在微臣书房中。”
“我时常怀念年少时的玉卿,那时候的他很有几分天真烂漫,初陪侍在我身边的时候虽然也是谨言慎行,但时间一长少年执拗的性子也就显露出来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凤希和望着窗外静静飘落的雪花慢慢笑了起来。
那时也是冬日,他教玉卿画梅,玉卿很努力可惜总是不得其法,全然抓不住梅雪精魂,他也就渐渐不耐,说了几句重话便拂袖而去了。
过了约有半月,玉卿当真呈了一幅颇有意趣的梅花图,听到他的称赞虽面有病倦之色,一双点漆似的眸子却是熠熠生辉,似乎十分欢欣。
后来他才从旁人口中得知,从那日之后玉卿天天跑去梅园摹画,且专捡天寒飞雪之日。那年冬天玉卿一直缠绵病榻,甚至因此落了病根。当时他虽然心疼,却依然为得一佳作而欣喜,日日把玩那幅梅花图,甚至亲自在那幅画上题下“梅花蕊半寒,流落至江南”,赐名《半开梅》。一次晏白遇见,赞了几声。那时刚好晏白新婚燕尔,他便顺手将画赐予了晏白,以作贺礼。
“那时正值朕对你思慕最甚,你所想所欲,朕无不尽力满足。”
“朕也曾问玉卿,为何如此待朕。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因为陛下待我很好。”
“以前的朕一直觉得,人待我好,是因为朕是这一朝君主,一切实在是理所应当。”
“他就这么封棺下葬了,朕连他最后一面都未能见上。”
茶已经凉了,棋盘上黑白寥落。
谢晏白将棋子一粒粒捡回棋篓中。年轻的帝王,现在应是后悔了吧。若此时闵修还在,也许他尚可以劝凤帝珍惜眼前人,而如今,他什么都不能说。
唯有棋子窸窣,雪落无声。
二
谢晏白见过闵修三次,
第一次是乾宁七年,琼林宴。
不堪百官殷勤,同侪钦羡,他借故离席。自携了一壶酒,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自斟自饮。却不想碰到了同样躲出来的闵修。
“从二品观文殿大学士谢言幼子谢晏白,十八登榜,得中探花。我一直在想,我是哪里不如你。”青衣少年指尖一下下摩擦着酒杯,莞尔道“现在我知道了。”
“哦?”
少年态度很温和,语气也坦然“我哪里都不如你。”
没有落寞和不甘,也没有刻意的讨好,他只是平静的陈述这个事实。
谢晏白觉得他十分有趣。虽然之前也听过宫里一些闲言碎语,但他本能的觉得,这个少年是可以相交的。
高楼连苑,春上柳梢。二人的官服在微风中微摆,一个低眉浅笑,一个安然远瞭。都正是最好的风华。
第二次是五年后,他已官拜相位。这一年凤帝偶染风寒,初时并不在意,却没想到渐渐沉重了起来。
三月后天气回暖,很多政务便搬至未央宫处理。
那日谢晏白前来同凤希和讨论西北粮草之事,凤希和身子还未大好,就算是在寝殿也披了很厚的大氅。见他来了连忙摆手低声道“莫吵醒了玉卿。”
往龙榻上一望,合衣睡在上面的果然是闵修。
二人低声叙话,交谈中凤帝时常望向龙榻。次数多了,谢晏白忍不住微微一笑,清咳了一声“陛下可是倦了,想要歇息一会儿?”
凤希和略窘,解释道“这段时间玉卿侍奉左右,怕是累坏了。”
从那时谢晏白便觉得,其实凤帝对闵修,是十分钟情的,只怕当事人自己并未察觉罢了。
最后一次,便是现在。
只不过时隔十年,二人已是一人寂立斜阳一人长眠地下。
他远远的站着,看着大夏君主把手放在碑头,温柔的注视着,好像透过它注视着已经离去的那人。
三
徽元六年,夏。是一年一度的画苑生徒选拔。
今年也奇特,凤帝竟亲自出题。题目是《诗经•汉广》中的一句“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举朝官员皆是惶惶。
“他们都当你在隐射如今大夏表面繁盛,百姓却困苦不安呢。”谢晏白摇头笑道。
“哦?”凤帝挑眉“竟有这样的事么?”
“圣上英明,大夏海晏河清,自是盛世升平。”谢晏白跪倒在地。
凤希和轻轻哼了一声,伸手扶了他起来“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场面话。那谢相倒说说看,我出这个题是什么意思?”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都是不可及的遗憾。”谢晏白静静道。
“谢晏白啊谢晏白,你从来都不懂得讨朕的欢心。”凤希和一边翻阅着画卷一边嫌弃道。
“臣寒窗十载,并非是为了讨陛下欢心。”
“谢相你知道么?朕曾十分喜爱你,而现在•••”
“陛下现在认为臣如何?”
“十分讨厌。”
画苑一题交出来的答卷千姿百态,胆子大些、一心博彩的画了贫民图,略保守些的由南有乔木,不可休思引出下句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画了春闺情。都是颇有意趣的。然而高居榜首的一幅画却真是大出众人所料,因为那幅画当真是画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旁边是一老农锄地,虽然烈日炎炎,树荫就在不远处,但苦于生计老农也只能继续犁田,不能得到片刻的休憩。
“谢相觉得这画如何?”凤帝负手道,颇有些洋洋得意的样子。
“呃,十分中规中矩。”谢晏白搜肠刮肚,终于憋出这几个字来。
“这年头,肯中规中矩的人不多了。”凤帝隔着窗看着在屋外等待宣召的生徒榜首。
年轻稚嫩的面庞,青色的袍服裹着消瘦的少年身躯,略显宽大。乌黑的发一丝不苟的盘起,面上是一丝不苟的刻板表情。
谢晏白暗叹了一声,怕是中规中矩又这般像闵修的人不多了。
那新生徒名唤付止清,凤帝待他自然是非常好的,留在身边,亲授画艺。任谁都心知肚明,止清如今替的是当年闵修的位置。
而凤帝待他比待闵修,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晏白看在眼里,也不好说什么。凤希和是大夏的君主,整个大夏都是他的,自然是他怎么喜欢怎么来。
四
三年又三年,长到那人坟头的草已经有了半人高,止清在翰林图画院坐到了闵修的位置。
长到当年名冠京华的谢相一袭白衣,怀中抱了个奶娃娃。
“晏白,节哀。”凤希和拍了拍谢晏白的肩膀。
谢晏白摸了摸怀里孩子粉嫩嫩的小脸,点了点头“十载厮守,她还为我留下了轩儿,晏白知足了。”
凤希和比他更明了,死别的无奈只能留待个人慢慢开解,是谁也帮不了的。于是也只能摸摸鼻子,转开话题。
“堂上挂的这幅,可是当年朕赐给你的《江山丽》?”
“这还是当年闵大人的手笔。”谢晏白起身走到凤希和身边,轻声撮哄着怀里的孩童“你不至于真的忘了吧。”
凤希和笑笑,不答话。
“其实微臣一直好奇,付止清在陛下心中到底是怎样的位置?”谢晏白慢慢的细细的和凤希和观赏着《江山丽》。
“朕小的时候,养过一只猫,朕很喜欢它。后来猫死了,我又养了一只,虽然它一点也不像前一只,我也并没有那么喜欢,但是时间长了总还是有了感情。认真养着它,也是为自己总有事做。”凤希和慢慢抚摸着裱画的绢帛“日子长了,那只猫未必不知道它不是主人最喜爱,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临别时,谢晏白叫住凤希和
“陛下要是喜欢这幅画,晏白愿意完璧归还。”
“当初这画我赐了给你,不晓得玉卿该是多么难受。”凤帝喃喃道“那时我没想过,后来想了,却再也于事无补。”
凤希和回过身,深深看了一眼《江山丽》,道“罢了,罢了,既然给了你,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也没有再要回来的必要。”
五
徽元十七年的冬天,雪下得格外大。
几个年纪小的皇子在花园里堆雪人,打雪仗,嘻嘻闹闹的声音透过窗子传进来,把寂静的暖阁也衬得热闹起来。
凤帝半靠在软榻上,翻看着以前闵修为生徒做的批示。言辞间果然是规规矩矩,又带着严苛古板。让人没来由,就想到很多很多年前,那个有点严肃却深情的青衣少年。
唇角就不自觉的勾起。
“陛下,付大人求见。”
凤希和掩嘴轻咳了几声,摆了摆手“告诉他,翰林画院的事他拿主意就罢。”
自从付止清做上翰林画院主事之后,他们见面也少了许多。这年冬天,他身体大不如前,连对翰林画院的事宜也都放下了。凤希和想,也许当年闵修走得那么突然,也是好事,这样他在他心中永远都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又想,大概闵修是不同的,毕竟他和付清止不是一个人。
这么些年,他老了,谢晏白老了。只有闵修,还是当初的少年模样。
真是不公平啊。
浑想着,渐渐有些倦怠,忍不住想要睡上一觉。
终
乾宁三年凤希和创设画苑,习佛道,人物,山水,鸟兽,花竹,屋木六科。并修《说文》《尔雅》《方言》《释名》
乾宁六年闵修至画苑为生徒,时十六,初工未甚,然凤帝以为其性可教,亲授其法。
徽元二年三月谪谢相之职,十二月复。闵修始作《江山丽》图。
徽元三年四月,《江山丽》成。六月,赐予谢相晏白。
徽元五年,闵修猝,时年二十一。史上记载甚少,唯《江山丽》卷后谢相题跋寥寥数字,始知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