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害怕么？”柳惊颜坐起身来，看了看罗修。此时他看罗修的眼神已没了先前的依赖，只如看着一粒尘埃。
    “是的主上。”罗修的神色已恢复，额上的汗却未干。
    “你害怕的样子，倒是新鲜。”柳惊颜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走下王座来到那女人边上，拿起她的手放在掌心。
    此时女人的手上已没了蓝色的纹身。
    柳惊颜轻轻握着那只手，并不见他如何动作，一阵蓝光却自他手上腾起，缓缓笼上了女人的手臂，如烟般缠绕片刻，蓦地又消散了。
    当柳惊颜将手放开时，女人的两条手臂上赫然又出现了蓝色的纹身，图案却已与之前不同。
    当柳惊颜重回王座时，女人已站了起来，如先前一样冷艳而高贵，仿佛从来没有跳过那场舞。
    “珈蓝，知道为什么你会被反噬吗？”柳惊颜道。
    珈蓝摇头，低头看自己双臂上重新出现的纹身，神色复杂，美丽而深邃的眼中闪现几分悲哀。
    柳惊颜道：“这是治愈之舞，你要带着悲悯来跳，才能与湿婆的灵力融合，得到他的力量。而你，始终太过冷漠了。”
    珈蓝垂首：“是，主上。”
    柳惊颜看了看罗修，不由笑道：“真奇怪啊，你们两个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一个比一个无情，害得我这偌大静冧殿冷冷清清一点人味儿都没有。好了，你们回去吧。”
    看着二人走出，柳惊颜紧按胸口，眉微微纠结，暗夜中迟缓的心跳声尤其清晰。他本就不是凡俗之人，没想到也会有依赖这颗渺小的心而生存的时候。确实，为了天灵珠所耗费的精力实在太多了。
    “呵，又一个拥有破皇之命的吗……”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纤长白细，次第起伏间幽白色的光芒在他指尖燃起，缓缓汇聚成了舒岩的模样，“想白拿走天灵珠可不行。”
    手握成拳，白光骤散，柳惊颜微笑起来，整个大殿仿佛都融合了他的闲雅与深沉，满是无法窥探的寂静。
    殿外凉风袭月，树影婆娑，夜静如死潭，罗修与珈蓝的脚步声穿杂在一起，皆是无言。这样两个同样冷漠的人在一起，只会衬得夜更加深沉。
    罗修脚步沉稳有力，高大修长的身形被月光拉长，不知不觉已走到了珈蓝的身前，停下了脚步看着她，道：“承受这样的命运，不觉得痛苦么？”
    珈蓝目光沉静，并不答话。
    罗修看了她一会，忽然拉起她的手，轻轻抚摸那些蜿蜒诡异的纹身：“痛苦的话，为什么不让他帮你，你的弟弟。”他是个英俊得无可挑剔的男人，从来没有人见过他这样抚摸一个女人。
    “他拥有的，可是比柳惊颜更为强大的力量。”
    珈蓝脸上依旧毫无波澜，只是抬起眼眸看着罗修低垂的脸。她看到笔挺的鼻尖和纤长的睫毛，却没有在那张脸上看到怜惜和温柔。
    依旧没有说话，她只是抽回手来，绕过罗修依旧朝前走去。
    罗修转身，目光仍然停留于她小臂上的纹身。他想记住那些纹身的走向，他想窥探那属于破皇的力量。
    空气忽然在他们眼前扭曲成了旋涡，一个白色人影好似被漩涡绞碎了又自行愈合，逐渐清晰而成了一个黑衣长发的年轻人。
    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罗修只是皱了皱眉，而珈蓝却好似什么都没看到，径直往前走。
    “这个女人，还是这么目中无人啊……”那人足不沾地眨眼就来到珈蓝身前，见她不停步，他也便随着她后退，手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喂喂，你没瞎吧？我虽然不是人，可也不至于看不见啊。”
    珈蓝依旧毫无所动，竟自穿过那人的身体而去。那人的身体在那一瞬间扭曲溃散，过后便又氤氲微晃，汇成了人形。
    “果然还是除了那家伙谁也不理呢……”转头去看罗修，那人笑道：“对这个女人用美男计，也亏你想得出来。可惜啊我没有形体，不然冲着他对柳惊颜的忠诚，我一定能把她钓到手。”
    月色下可见此人黑衣黑发，眉眼口鼻竟与柳惊颜全然相似，只是唇角微翘眉眼间隐露轻佻，多了几分凡俗随和之气，虽面目相同却完全是两个人。
    “柳风？”罗修道，“你果然又擅出死域。”
    柳风叉着腰动动脖子：“呆在那个鬼地方这么久，也得让我喘口气吧？可惜，今天好日子就到头了。”他回头看着珈蓝的背影，道：“只要有那个女人在，柳惊颜无论多虚弱都能痊愈，真是碍事。”
    罗修道：“既然你知道好日子到头了，不回去还来静冧殿做什么？”
    “来见你啊，我的老朋友。”柳风笑着来到罗修跟前，笑容讨好，“我们都是受他掌控的人，都想要得到自由，为什么不能好好合作呢？”
    “自由？”罗修面露嘲讽，“这种虚妄无实的东西我要来何用？倒是你，无心无肺无形无体，什么都不是，何必妄想？”
    柳风收起笑容，张大眼睛瞪他：“你不用每次见我说话都这么毒吧，真过分。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等你受够他的时候，你会理解我的感受。不过……”他顿了顿，皱着眉头一脸苦恼的样子，“看样子柳惊颜对你很不错，虽然他什么都没有给你，可是以你们那么亲密的关系……”他忽然坏笑起来，凑近罗修耳边轻声道：“你们真的是那种关系吗？我知道城里富人们是怎么玩的，两个男人……”他能感受到罗修因愤怒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和如刀般的眼神。他知道想要讨好罗修不容易，想要激怒他，只凭这一点就足够。
    “激怒我对你并没有好处。”罗修语气极冷。
    “不，至少有一个好处。”柳风耸耸肩，“让你愤怒乃至屈辱，也能加深你对柳惊颜的不满。而且，我不怕你会对我不利，所以，我可以尽情的羞辱你激怒你，哈哈哈哈……”他大笑起来，笑得极为开心，在罗修周围飘来飘去：“你生气的样子真的是很好笑啊！”
    “好笑么？”罗修面上已没了愤怒之色，只有嘴角狰狞的笑显露了他的阴冷，“你是用你的一切在开玩笑。”
    仿佛平静的水面被投入的石子扰乱，柳风的脸忽然因痛苦而扭曲起来，好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扼住，撕扯绞缠，声音亦变得飘渺难寻：“开玩笑么？我的一切，本来就是玩笑……我只恨……只恨你没有给我心肺形体，却给了我灵魂……”眨眼他整个人化为轻烟，消失不见。
    “我会惩罚他的。”柳惊颜的声音出现在罗修身边，亦是一个虚渺的影像，只是白衫银发，是与柳风截然不同的气质和存在。
    罗修道：“多谢主上。”再抬头，柳惊颜已经不见了。
    罗修的脸被遮挡在轩禾玉柱的阴影之下，沉若深水，其下却有汹涌的暗流，他的眼神甚至比深海的魔兽更为可怕。
    “没有把握的事，自是不能去做，是么？”轩昂的身影从玉柱后走出，这中年人正看着罗修微笑。模样英朗轮廓分明，脸有一半被掩在阴影之中，让他脸上的笑透着几分阴郁不定。
    罗修冷冷道：“这是谁都该懂得的道理。”
    中年人走出阴影，沐浴在月光之下，叹息一声：“只可惜他得到了一个不甘的灵魂。”
    “看来你很同情他。”罗修道。
    “只是同情而已。”中年人微笑，“何况他从不曾求我帮他。”
    “因为他知道你比我更危险。
    中年人笑了起来，仰首望月：“这里可真美啊，尤其是这轮月，每次看到它，我都会想念家乡——不觉得他很可怜吗，死域里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月。”
    “你又怎知他想要的只是一轮月？”
    “他想要的不过是自由，可在这个地方，谁又能真正得到自由？”中年人叹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你见过那般景象么？我也记不清啦，只是觉得应该很美……”
    看着中年人微带迷茫的神色，罗修其实想问他的家乡在哪里，他恍惚觉得自己也该有个家乡，却从来不知道那会是个怎样的地方。
    没有人知道，就算是柳惊颜也不会知道，这个外表冷酷地位仅次于暝海之神的千律院主，也会在一个月色凄清的夜晚感到迷茫，也会怀念一个，从来没有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