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饮过琼林宴，新科举子们的任命也就慢慢落了下来，除了三甲定是留京，其余多是外放，一时间饯行辞行的约请又是不断。张析和陆涉愈发熟稔，也常相来往，未免谈到任命之事，张析叹道：“我原本没有什么，去哪里都好，只是如今……”说着盈盈的眼中就是闪了一闪，又是长叹一声，“京中好得很，我……我倒不舍得离开了。”
    陆涉心中更是不舍，却也无法，只得那些虚言宽慰他。好在张析颇有些小孩子脾气，倒也好哄，不得一刻也就开怀，只是声声叫着：“子希子希，我若外放，你得空定要来看我的。京中若有什么闲职出空，你也告诉我知会我一声。”
    陆涉一面应，一面倒当真是在暗暗打听任命。洪颐因为洪家的关系，自是留在京中，不过不是夏阁，而是到了春阁户部任职。想着或许再过几日，那天真不知世故的少年就要去了别处，陆涉也是心急，对着张析面上没有什么，言笑如常，嘴里却暗暗起了一串燎泡。他不是没有起意去托一托关系，只是咬牙忍了下来，素钧年少单纯，他陆涉到底混迹官场数年，没有不晓得的，但凡是欠了这一种人情，可大可小，必是要还的。可是那纯净笑颜看在眼中时，每每就要动摇，想是为了他一笑咬咬牙去欠一欠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正在挣扎动摇，一日清早张析跑到他府上进门就笑道：“子希，我的任命下来了！也是在春阁文书。”他捉着陆涉的手臂摇了一摇，“我能留在京里了！”
    陆涉先是一怔，仿佛不敢相信这好运似的，跟着就是紧紧反握住他手，听他一张小嘴停不住地说道。张析却是渐渐声音低了下来，头也垂下。
    陆涉不由得柔声问：“怎么了？你不喜欢么？”
    “我自然喜欢的……”少年抬起头来，眼中已闪了一点点晶莹的光，“我只是自己都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喜欢……子希……”
    陆涉喉咙一塞，知道自己已是在那双眼中深深地陷了进去了。
    隔日陆涉在天阁遇到升鋐，升鋐笑着叫住他：“子希，你拿什么谢我？”
    陆涉当即就是明白，一颗心猛地急坠了下去。
    不过除了那一句，升鋐就没有再提起这事，那个“谢”字仿佛只是一时兴起的说笑之词。这对于陆涉却如同有鲠在喉，咽不下又吐不出，生生吊在了半空。有这份梗塞在，对着张析便也不由自主地冷淡了起来。他也不是没有疑过张析，只是他那一份天真是无论如何假做不出来的，思虑及此，陆涉又觉愧疚，几次看见少年眼眸中明明白白有着对于他的疑惑，仿佛是不解这份突如其来的疏离，那神情就像是对他的指责似的。
    于是，渐渐的连对视也不敢了。
    “子希，”猛然听见张析叫他，才晓得是分了神了，于是含糊应了一声。
    张析正拽着他袖子，有些责怪地道：“又在想什么？叫你许多声了。最近朝廷上莫非有什么烦心的事务么？对了，莫非是西北军分编那件事？到现在怎么还没有个结论——”
    陆涉听了这话，当即心头就是一凛，忍不住地去想张析现在不过是春阁一个小小文书从事，怎么也不会牵涉到西北军分编的事务上来，便是厉声道：“谁同你说这事情？”
    西北军分编的廷议从春闱之前一直拖延至今，因为关涉实在太大，御使院里已是辩得一团热闹，分作两拨：一边嚷着说要改，一边则说不能改——这是面上的争辩，倒还好说。私下里那尤其同西北军有关联的人事，还有那一班武将，早是沸沸扬扬了。但是到如今没有一个定议，明眼的人就猜说这迟迟不决中已隐含了圣意在里面，只是究竟着圣意是什么，就又让人揣测不明了。
    这项议事提出日久，陆涉私底下也未必没有些计较，想来若从敏王一系的利益考虑，此事是一个绝好的契机，自然又是要想起那日升鋐那句意味深长的“拿什么谢我”来。这日猛地听见此事竟从张析口中问了出来，他自然要起防备之心，语气是极硬的。
    张析见问却是明显愣了一愣，才慢慢地道：“这么大事情，虽和我们春阁无甚关联，同僚之间私下议论去也是有的。我品秩虽低，好歹也是文书从事，知道了问问你陆大人，也不为过吧？”言语虽是平和，一张脸却涨得红了。
    那生气模样显然不像假的，陆涉晓得自己多想了，不由得心就是一软，带着几分歉疚叹道：“素钧，这事关联太大，你不晓得利害，还是远离了这是非的好——”
    不想张析却是刷地站了起来，冷笑道：“你当我是什么？口口声声只是要我远是非。我是年轻没经过事的，也非全不晓得轻重。陆大人，下官一路乡试会试殿试上来，到如今留任京畿，难道是来观光的不成？”说罢拂袖就走了。
    陆涉自与他结交，从来见到都是这漂亮少年的洒脱俊逸，并没有像今日这般大发起脾气的，便是一愕，等想起来追了出去，在后面紧跟着叫了几声“素钧”，那人已是走得远了。
    陆涉扶着门苦笑了几声，只得慢慢回转，重新坐在案边发呆。他向来恣情纵意，却也从来没有想过会遇见这么一个人，如今留是留了下来，接下来可又如何相对？
    爱上是他容貌俊美，性情天真，可是这也是一个人儿，会得言谈说笑，举手投足，更有自己的心思喜怒，不是陆涉寻常以往所迷恋的那一种人。
    陆涉想：我可是错了？
    单就是这么一个人儿，他是舍不得放手，可背后还有个敏王爷。素钧一开始就牵涉进了敏王的圈子，连带他也入局，做了敏王的棋。如今虽然那只手还没伸到他身上，就只是惧怕着那一日会将他明摆到盘上来厮杀。
    陆涉想着，手心捏了一把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