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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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夜风袭来,吹得酒意上头,升鋐走着身子轻轻晃了一晃,伸手撑着柱子停了下来。紫茴想扶,指尖才一动,看见升鋐眼角眉梢明明白白的嫌恶,因为他靠近,于是讪讪低了头退了半步,嘴里轻轻说了一句:“那……就在外面伺候。”说罢慢慢的退了出去。
升鋐没听清他说话,那句连自己名字也未说清的话,但是这纤秀少年顺服地低头退出去以后,他觉着松了一松,长长吐出口气。
耳边还有若隐若现的丝竹,夜的暧昧下听来,谄媚诱惑得刻意。升鋐向来觉得南馆这地方脏,只是有时也不得不来,相较起他在京城的住处,倒也不知道是哪里更惹他厌些。,那人的背影,长发披散,很快没在黑暗里,消失在长廊尽头。
出去的时候酒醒些,长长的回廊里慢慢走去,也不见紫茴的身影,升鋐正想这孩子还乖顺,身后匆匆轻疾的脚步,一会儿就近了。他停下脚步,还未决定是不是要呵斥一声,夜风已经带起一阵轻寒扑在他颈子上,像是谁对着吹了一口气儿,轻轻一幅衣袖扫过他身上。升鋐一眼瞥见一片浅色,或许是浅青,但也吃不准,或许不过是夜光灯火的把戏。来的人很敏捷的侧了侧身,一手把衣袂挽起,然后升鋐看见一双眼睛,在面前一闪过了,那人的背影,长发披散,很快没在黑暗里,消失在长廊尽头。
升鋐怔着,忘了呵斥,酒醉后的脑子一团模糊,像写意氤氲的山水,慢慢才想起来什么的时候,已经看得见紫茴了。
那样垂手怯生生的立在廊侧,纤弱的好像能一指掐断似的身影,抬头目光一碰,很快闪了开,低低声叫了声:“王爷。”
升鋐皱皱眉。“刚才那是谁?”
“刚才——没有人。”
起头的迟疑,句末的简断。升鋐掐着他的下巴把他脸抬起来。
又是一双眼睛,黑幽幽的,吃痛,泛着些水光,闪闪。
这也是楚楚动人的了。但是升鋐想,不对。
刚才那一双眼睛,更美——美到无法形容,宝石璀璨的光都浸在里面。只一眼,那么轻慢不经意的神情,黑色瞳子的深处好像有什么吸住人一样。
升鋐松了手。
紫茴又低头。“真没看到人……王爷瞧见谁了?”
“算了。”半晌,升鋐说。
第二日早上起来,耳朵边有轻轻的呼吸。不是那种熟睡中的,小心翼翼,轻轻微微,加了些谨慎。升鋐闭着眼睛说:“醒了就起罢。”
呼吸微微一紧。“爷,爷醒了?”紫茴轻轻怯怯的声音。
升鋐睁开眼睛,自顾自坐了起来,低头找鞋子。紫茴下了床,半跪着帮他穿上。
紫茴只草草拢着衣裳,从上至下透过他领子里看得见情事痕迹,淡淡印在白皙皙的颈子上,裸露在白日天光下。
前一夜升鋐竟没怎么弄他,此刻看见,只觉得他皮肤惨白的衬着黑的发,黯黯淡淡,还不如晚上可遮掩些,也提不起什么兴致,懒懒任他服侍穿戴,倒也没再推开他。
外面听到里面的动静,轻笑了一声:“爷起了。”嗓音沙哑难听,像敲破了的锣。
然后房门开来,紫茴怔了怔,一时不及躲,脸就红了。进来的小厮穿得整整齐齐,一个正眼儿也没给他,专心服侍升鋐洗漱,是做惯了的。
升鋐笑道:“你倒是周到。”
外面那破锣嗓子的没进来,隔着门应道:“跟了爷许多年,这点儿贴心也没有,爷不早把我撂了。”
升鋐再不理会紫茴,穿戴整齐,洗漱了出去,看着门口一个人点点头:“吴先生——”
那个吴兰三十出头点年纪,相貌倒不似他嗓子,平平整整,也看得过了,眼睛近视,总是微眯着,夹出许多深的浅的纹路。他看见升鋐出来,倾倾身子,口里低声道:“王爷听到有什么消息没有。”
升鋐皱皱眉,不自觉地又显露出那种嫌恶的神气来。“没什么,向越要回来了。不是早知道。”
吴兰仿佛松一口气一样,点点头。“是,那是早就有的消息了。”又笑,“爷不喜欢这地方?”
升鋐哼了一声没有答他。
“忍着罢。”吴兰道,“委屈王爷了。”
升鋐熟悉他话里未了的尾音,扬起眉来:“又有什么?”
“那位,”吴兰扬扬下巴,“来请王爷进宫。”
升鋐沉默一会儿,冷笑:“他倒是不腻!扮的什么手足情深!”
吴兰嘴角动了动,仿佛是努力想做一个笑容。“还是那句话:王爷忍忍罢。”过了一刻,又补了一句,“当年宓妃娘娘在的时候,那位——”伸出右手,拇指向上挑着,“——不也是这么忍过来的?”
升鋐本在前面走着,忽而停下来回头。他是很不喜欢听这风水轮流转的话的。“那是他运气好!挨到了时候,自然有向越纪承章这种人把他给顶上去!”
“王爷。”吴兰脸上的笑影子突然消失了,眼睛仿佛睁得大了一点,“这话也跟王爷说过多次了,还得再说:王爷不可轻视了他。”
升鋐对这突然的郑重其事没法,摇了摇头没说什么,转过身走路,脸上还是不甚以为然的神情。
吴兰也知道他没听进去,还是跟在后面低声道:“王爷还年轻,等日子长了,也就知道了:什么事都不是容易的。”
升鋐不耐烦,转了个题目道:“查出来回雁关出什么事了?向越为什么回来得比往年都早?”半晌却没有回答,不由得他回了回头。“吴先生?”
“啊!”吴兰恍然回过神来,“我是在想,不是回雁关出了什么事,而是京城,出了什么事。”
升鋐微微一惊:“什么?”
吴兰自然而然地接道:“王爷回京了啊。”
升鋐名义上是三月头回的京,实际上先在京城待着也有小半个月了,三月初五见的驾,朝堂上满满的人,依足了礼三跪九叩,看不见远远在上面的人,他的皇兄,大祁皇帝。
皇帝也没有让他,受完了礼褒赏了几句空的虚的,就散了,到这一日升鋐想一想,也不记得他什么模样,什么声音,说的什么话,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金灿灿坐在上面。
见驾的时候,所有心思力气,都用在克制,克制自己不要礼行到一半的时候跳起来,对着上头大喊:那个位置是我的!
——那个位置是我的!
一个多时辰,下来的时候,掌心都给指甲掐紫了。
在分州的时候有这个念头,因为是他的封域地界,周围都是自己惯用可信度人,用不到太多遮掩。也或许是离着这御座龙位远,渴求的心也不十分重。当真到了面前,看见高高在上的那一把椅子,脑袋里轰的一下子,再要他咬着牙,硬生生把身子脖子扳下去,叩拜——觉得平生从没有这样的屈辱。于是当年母妃遵遵教导他无论如何要拿到那一个位置的话,从没那样鲜明深刻,在他脑子里响得盖过自己御前奏对的声音,几乎恐怕被人听见。
后来吴兰跟他讲:王爷是年轻,在分州的时候人人哄着,都没尝过低头的滋味,所以太受不得委屈了。又讲,来京城,就是受委屈的。
升鋐说:也好,在这里受委屈,好过在分州的高高在上——分州那是自欺欺人的高高在上,他宁可不要。
吴兰听了,沉默一会儿,袖起手躬了躬身子,说:王爷是有心气,有大志的。
升鋐并不因为这奉承高兴。大志又怎样?古往今来多少有大志的,给晏清江水冲一冲,刷一刷,也就干净了,不剩下什么,只空留下史书帝王志上几个呆板名字罢了。他正色道:“我请先生来,是为我良师、诤友,先生不要轻易夸我。”
***
“敏王爷的样子,可跟当年的先帝爷一个稿子。”猛可里什么不知轻重的人说这么一句,周围一下子静了,像一群鸭子一下子给一齐生生掐断了脖子。
风过来吹得冰池边上的垂杨柳丝绦飘飞,也是轻轻地没什么声音。
升鋐低头饮酒,在心里冷笑。
正要说话时候上座的声音先了一步。“正是。”笑,“是比朕更像当年先帝的模样。”
们里并没有什么特别得宠的,后位仍虚空着,皇帝算是虚的实的好处都给了严家,把严家订死了给他卖命。现在老严没了,两个小严也很争气,尤其隽英军统领将军严霁岭,把个京畿防护做得点水不漏。
那声音很慢,尾音拖沓,没什么力气。升鋐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坐在树荫下面,阴影掩去神情,看不清。
宴席开头皇帝就叫搬椅子到树荫下去的时候,升鋐还在心里冷笑,想这不过三月阳春天气,哪里就大太阳晒化了人了。皇帝跟懂他心思一样加了一句:朕不比敏王的岁数了。
马上就有一堆人奉承说皇上正年富力强。升鋐却在心里说:你不过是比我年纪大一些!
指甲又掐在掌心上。
不为他是正宫嫡长子,这个位置,哪里轮得到他?
先帝薨的时候升鋐十一岁,太子十九,纪承章力主太子继位的理由就是:十皇子年纪太小,而太子为正宫嫡长子,品性谦恭无失,名正言顺。宓妃那时候权势滔天,也被这“名正言顺”四个字绊了脚。再来就是恨升鋐生得晚了,十一岁的年纪背得出书礼六经,人人都会赞一声“神童”,但是说咨政治国,每个人都会说他太小。
不要紧。升鋐心想,现在已经大了。
本来到十六岁的时候,已经算大了,照例封了敏王,升鋐却迟迟没有按照祖制离京到封域去,宓妃和洪家人,攒足了精神正要把他往上推,却出了事故。宓妃暴病死了,洪家势力退潮似的衰减许多。升鋐穿着孝服被送到分州——那是四年前的事情,到今天记忆犹新。
“升鋐——”
听见有人叫他,升鋐怔了怔。这名字平日是没人叫的,他是爷,王爷,主子,母妃叫他鋐儿。而他原来的名字,叫做宁鋐,新皇登极就为着避讳改了,估计也没有人记得了。
皇帝又叫了他一遍,轻笑着问:“想什么呢?”
“臣——”升鋐暗暗咬了咬牙,“臣在想往年此时,父皇总是要在冰池宴群臣的。皇兄今日,与当年父皇风范一致无二。”这话答得中规中矩,群臣舒一口气,纷纷附和起来。升鋐自己在暗里恶心。
“父皇朕是比不上的……”皇帝说了半句,有个小太监过来附耳说了句话,立刻就丢了前言,道,“快请!”解释,“定安将军到了。”笑意都蕴在声音里。
席间一阵议论。升鋐也吃了一惊,他的密报是五日前收到说向越动身回京,没有料到向越来得这样地快。
过一刻就见小太监领着向越走了进来。向越没有穿武装披挂,只是寻常武官朝服,大步走了进来。“臣向越见驾。”
升鋐以前也见过向越几回,但是不太记得了,这次细细的打量,有些失望,威震西北的定安将军,也不过就是身材高大些,相貌倒是很好的——但也再没什么特别了。跪在地上折膝行礼,也不过是一个“臣”。
皇帝说了几句犒赏的话,还在靠近的地方为向越添了座,然后突然问:“卿还认不认得敏王?”
向越一眼扫过来,升鋐只得抱了抱拳。
“敏王爷。”向越谦恭行礼。
这个人,礼数无差,腰弯得头也低得,偏偏行止之间带了不卑不亢的意味。
升鋐心知肚明他拜的是自己这个王爷的身份,不过尽礼数,一面应付,一面心里头玩味:这么利的眼神,到底是上阵杀伐的将军。
——哪像昨日那个风月之地遇见的……
升鋐微微一惊:这是怎么了?魔着了?怎么总想起来?
上面皇帝正侧了身子,跟向越说一句话。逆风。听不分明。
晚上再去南馆,因他难得连两日来,南湘迎他的神情明白有些诧异。再跟他问了问昨晚的人,南湘就笑了。他如今是南馆当家的,原也是馆里的出身,笑起来尖尖五个指头掩着口,女气得很。“王爷,这么形容可找不出来。”说着用手比划,“这么这么高,这么这么胖,这么这么瘦,长头发——哎哟,馆里能找出十好几来呢。”
升鋐原有些意思想说都找来,想一想却也罢了,随口道:“你要瞒着,也罢。”
原是一句随口调笑的话,南湘就笑接道:“王爷已是极尊贵的了,我这里要背着王爷藏什么人,再留给谁看呢?”
这一句话,升鋐却变了些脸色。“是啊,还留着给谁看呢?”他慢慢道。
南湘话出口就后悔了,过了一刻,却也没见升鋐怎么发作,眼神游离,想别的事情去了。不由得诧异:这倒真像是看上了的样子了。南湘奇怪,这位王爷,也不似别的权贵急色,眼界又高得很,来来去去,紫茴那样顶顶尖儿的模样儿,才略略上得了眼,可对着紫茴也不过就是那样了。还有什么样的,能比紫茴还出色不成?
半晌,升鋐才道:“还是紫茴罢。”
南湘笑说了一句王爷最近疼紫茴得紧,也就叫人把紫茴招了来了,自己退了出去。
升鋐看着紫茴,还是问了一句:“你真没看见?”
紫茴说:“什么?”然后说,“哦,昨天晚上。真没有看见什么人,王爷。”
升鋐闭着眼:“那你想想,你们馆里,真没有个那样的人?”
紫茴还是摇摇头说:“没有。”
升鋐还是闭着眼睛,冷冷道:“南湘也只敢说馆里难找这么个人,你倒敢直接跟本王说没有。”
紫茴雪白的牙一下子咬着嘴唇,跪下了:“紫茴不敢骗王爷。这事很蹊跷。那晚上紫茴真的没看见王爷说的那个人。”
升鋐睁了眼,看着紫茴,伸出手去抚他的唇,指腹在那个牙印上轻轻的摩,轻声道:“好了,没有就没有了,只当本王醉了。”
紫茴明显松了口气,大着胆子抬起眼睛来看升鋐,烛火光闪在他眼里,妩媚勾人得紧。
升鋐笑了一笑:“好了,帮本王更衣。”
吴兰追了来,隔着屏风告诉今晚上都有些什么人——连两日定在南馆待客,他也诧异,但是声色中不带出半分来。
升鋐听吴兰嘶哑的声音念了一个又一个名字,皱起眉头来。没有冬阁兵部的。他很想在冬阁插几个人进去,但是吴兰告诉过他,王爷,现在没办法,别处都可以想辙拉拢,只冬阁水泼不进。
升鋐听了有些沉不住气,冷笑:哦?冬阁是什么门神把着?
吴兰静静地提了两个,升鋐就没了话。吴兰说:向家,严家。
向家也就是一个向越,但是他西北军一系的将官,站出来前三排后三排,脖子一梗,只认向越。先帝爷当年为北方平安,缩减军备裁了北军的编制并成西北军,殊不料十几二十年后北边的战火死灰复燃,直打了逸豫已久的大祁朝一个措手不及,这时候出来一个向越,人人拿了他当救星。
升鋐跟吴兰提过是不是想办法让上边起个意儿恢复北军编制,一来分一分向越的兵权,二来挑拨挑拨他君臣不合。吴兰听了眼睛一闪,说王爷这个想得好,但是要做仔细些,怎么做,容我再想想。
至于严家,几年前殁了的皇后姓严,亡时举了大丧,皇帝又命臣子定要议一个很好的谥号,为这事还把夏阁礼部的折子驳了好几回,可见得是怎样的圣宠。严家跟今上的渊源本就深,当年今上还是太子的时候老严将军救过他命,严家大小姐归后很快就立了作正妃,诞下麟儿至今仍是唯一的皇嗣,关系更是拆不开的了,扶皇帝登极本就有严家的一份儿,严皇后死得早,但是她一死,她生的儿子马上给立为了太子,当下后宫的嫔妃夫人们里并没有什么特别得宠的,后位仍虚空着,皇帝算是虚的实的好处都给了严家,把严家订死了给他卖命。现在老严没了,两个小严也很争气,尤其隽英军统领将军严霁岭,把个京畿防护做得点水不漏。
冬阁暂时动不了,其他阁部的人吴兰还在慢慢看着招揽,但是升鋐就不免有些气不顺,提不起什么兴趣来,只是勉强应付。吴兰看在眼里,想,到底还是年轻娇贵,平常再怎么留神地礼贤下士,一个不自觉就把那种凌人的气度带出来了。
慢慢说到天阁吏部的侍郎陆涉陆子希,升鋐不由得看了正给他理袖子的紫茴一眼。紫茴身子一震,脸色有些发白。
按说比较那一起色鬼来,这个陆涉还顺升鋐的眼一些,不那么假惺惺地故作斯文。吴兰说这个陆涉蛮不简单,不到三十能做到这一步,必有过人之处。升鋐点点头说我知道。
陆涉是东海惠郡那边的大族出身,小小年纪才名远播,但是同才名一起的,还有他明目张胆的风流荒唐,气病了父亲,就算入仕之后也常常为这一些风流罪过被人参他,因此上升升降降,不然现在竟还不止是天阁侍郎。
这人已是名声在外,因此逛起秦楼楚馆来都大大方方,上次见升鋐带紫茴出来,眼睛直直地盯着紫茴看,毫不避讳。升鋐为拉拢他,想把紫茴送了他,不料陆涉摇头不要,一面眼盯着紫茴一副若有所憾的样子,一面说,王爷的人,臣不敢要,更何况紫茴心在王爷身上。升鋐以为他是场面话,当夜把紫茴给他送了过去,结果连门都没让进,隔着门把人给退了。升鋐这才知道他话是认真说的,原来这人于这风流事上还有这般认真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