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站在那里，眉头微蹙，嘴唇轻抿，方才幽深清冷无一丝情绪的双眸，此刻正流露出看怪物似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不停干呕的应离醉，语气极为怪异地开口：“……我让你觉得恶心？”
    应离醉呕得泪流不止，哪里顾得上回他的话。
    “哦……”男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长叹一声，“我明白了，你是不是恶心所有的男人？”
    此时应离醉好不容易压下了胸口翻腾着的气息，本想回他几句狠话，却被他这句话问得心里一痛，方才那种极度的疲惫感突然再次涌上，让她不想回答。
    小时候那次不堪回首的经历，近十年未与男性正面接触且又十分痛苦的生活，让现在的她对男性极度抵触反感。
    她的周身三步内，容不得有男人的存在。
    她也知道她这种状态是不正常的，却没有办法改变。当有男子走进她的周身三步内，她便会难以自控地感到恶心。
    她恨这样的自己。
    为主人办事的过程中，她需要接触的人大多是男子。若是敌人，她在与他们打斗的时候武功往往发挥不到八成；若是盟友，她则需要想方设法地让对方不要误会。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自己，让她不敢答应云昭要与她相见的请求。她怕，怕她的怪异心性，会毫不留情地毁灭她与他之间的美好。
    应离醉慢慢地扶着树干坐下，靠在树干上垂头闭目休息——她无力逃，也不打算逃，因为如果他还想杀她，她根本逃不掉。
    男子的问题问出，没得到应离醉的回答，可他似乎也并没想得到什么答案，眼中流露出深思的神情，自言自语道：“可我不该是个例外么？”
    应离醉觉得自己额角青筋一跳，这人不仅厨艺高，演技高，武功高，自恋程度也很高。
    男子说完，忽然似是难以置信，又似是自嘲地笑了起来，“行，你恶心我是吧？我今天先不杀你，你等着，我非给你扳扳这个毛病不可！”
    应离醉倏地睁开眼，看向他，眼里隐含一丝恐惧，却又转瞬即消，竟化作一丝微凉的笑意，“你若是真能成功，我倒要多谢你。”
    男子看进她的眼睛，神色微微僵了一瞬，然后又很快恢复如常，转身似是要走，忽然又回头，斜睨她道：“我先走了，你要是想让玉凝宫少死几个人，就别搜山，我可不是那种会被搜得满山乱窜的人。”
    话音刚落，应离醉的周围便只余下了她一人的呼吸声，月光无声地洒下来。
    过了半晌，应离醉抬起头，望向月华的源地，尚不圆满的玉盘之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几点灰色的痕迹。
    “云昭……”应离醉喃喃开口，“若是有一天我突然死去了，怎么才能让你知道呢？”
    事后，应离醉真的就没有搜山，只是加强了各处重要地点的守卫。以那男子的功夫，必能来去自如，派人去主动招惹他，不过徒增伤亡罢了。
    第二天早上，她向卿拂雪询问了武林中顶级高手的特征，却都一一排除了，这让她愈加觉得那男子的身份扑朔迷离。她想，一种可能是，他是不为众人所知的武林高手；另一种可能是，他根本不是武林人。
    她派出了一些牢靠的人，秘密调查他，却也没有抱什么希望。
    她了解的线索很少，一是他的长相，但从他以沈三的身份出现时所做的易容来看，她觉得这条线索根本不可靠；二是他很可能是崇帝的人，也可能和冰剑堂有关，或者至少和上官南洲及言捷有关，但她问过了许多冰剑堂之人，他们都表示不知此人。
    第三条线索，她觉得这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算作线索的线索，那便是他与明千风有着某种联系。所以，尽管他那晚的话让她觉得那个有着火焰般目光的男子很有可能不是明千风，她还是没有收回捉拿明千风的命令。
    浮山上，能处理的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处理不了的，她多待下去也是无济于事。再加上那男子的话让她心里极为不安，于是，那天下午，她便回建临去了。
    日子相对平静地过了十几天。这日，小白鸽雪儿飞回，为应离醉带回了云昭的信。
    “流月：前十数载，余常以料定万事为傲人之资，以余之所解为诸事之正理。如今方知，世事多端，总难免出人所料。为意外之事所惊，余亦不能免噫！卿莫笑我知之甚晚。云昭。”
    应离醉微微一笑，提笔蘸墨，“云昭：天下岂有知天下事之人？君乃肉体凡胎，何竟以己为神仙哉？流月笑矣，幸君勿怪。”
    几句话写下来，应离醉没有落款，便放下了笔。
    随后她盯着纸看了半晌，却明显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的。她轻轻抿着嘴唇，眼中的笑意慢慢淡去。
    眸中微笑即将消失时，应离醉忽然重新拿起笔，转了话题，继续她的信。
    “流月知君之居处，却因些微难言之隐，不便将己之居所相告。若因某难测之事，使流月未能以时致信于君，则君何知流月之情状乎？流月实患之！”
    在纸上写下这些话，应离醉觉得自己的眼睛酸酸的。
    她是那样重视与云昭的书信往来，几乎把它视作头等大事，因此，基本不会有什么“难测之事”能让她误了这半月一次的收信回信，除非……
    除非她出了意外。
    “若流月误期逾三月，则君可前往建临西城门向外直行百里处，自会得知流月之所在。流月。”
    回到建临后，应离醉没有立刻接回这里本由她处理的事务，依旧让玉凝宫建临分舵的舵主兰梦舟暂代。
    之后十几天的时间里，应离醉独自一人走遍了建临周围的山川江河，平原阡陌。
    最后，她的脚步停在了建临西城门向外直行一百里的地方。
    那是一处绿草如茵的坡地，虽不算太高，但因为四周都是更低矮的平地，便让它显得很是突出。它的半边坡脚零散分布着二十几株大树；另半边坡脚，一半长满青草，另一半则形成了一片不小的茉莉花海，由坡脚向外延伸。
    应离醉穿过茉莉花丛，走上山坡。
    清风温柔地拂过，吹动应离醉身上的白纱轻衣，拂乱了她鬓边的发丝，半遮掩了略含愁思的双眉。
    她在柔软的绿草上仰面躺下，目光越过茉莉花海，遥望天边悠悠地变幻着身形的云。过了半晌，她轻轻合上双眼，感受轻风拂面，慢慢地露出一丝笑容。
    这个地方真好。有草，有树，有花，视野开阔。树林在北侧，不会遮挡望向南方天空的视线，所以当满月之时，她躺在这里，就可以完整地看见子夜时分正南天空的圆月清辉。
    她对这里很满意。
    回去之后，她分别给兰梦舟、卿拂雪寄去了一封信，还叮嘱了小蝶一些话。
    信和话的大概内容是一样的：若是有一天她突然死了，就把她葬在那座小山坡上；碑上的名字不要刻“应离醉”，而要刻——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