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雁信有期寄相思心有所属拒欢心
    次日到了早食时分，我和清才醒来，玲儿早坐在几前，摆弄着一把琴。我见那琴身四分五裂，道：这琴都坏成这样了，怎么还要修？就是粘结一体了，也不见得还能再奏佳音，何不重新买一副？
    玲儿道：你是不识得稀世珍宝。这琴名曰绕梁，顾名思义，其音可绕梁三日不绝，位列天下四大名琴之二。
    我对于天下四大名琴，也略有所闻，听她这么说，忙上前细细瞧看，玲儿得意地说：四大名琴，第一是号钟，做成于周代，声音洪亮，为齐桓公所有，后来流传到伯牙手中，到子期知音病死，伯牙演奏了一曲高山流水后，就将此琴摔下悬崖。第二就是这绕梁琴，是华元献给楚庄王的，后被铁如意砸坏，春申君要了去，如今到了我手。第三是绿倚琴，乃桐木、梓木结合而制成的，但一直下落不明，第四是焦尾琴，乃是用烧焦的桐木所做，声音独特，也不知流落到何方。如此一看，世间尚存的也只有这绕梁琴了。
    清儿道：可惜，如今是既不能看，又不中用。
    我道：这琴还是五弦的。
    清问道：我也知有五弦琴和七弦琴之分，但不知两者音色有何区别？
    玲儿抢先答道：琴与天文星象和历史政事息息相关。古琴本来仅有五弦，故而又称为五弦琴，有宫、商、角、徵、羽五音，到了周代，才又增加了变宫、变徵两音，而成为七音，也才有了七弦琴。七音的来历，还得上推到武王伐纣之日，那日岁星在鹑火之次的张宿，月在大火之次的房宿，岁星和月亮之间正好有张、翼、轸、角、亢、氐、房七宿，故而此后就取七为音阶之数。但儒家因爱和谐中庸故，不取两个变音，故而还是称为五音。
    我频频点头。正说笑着，只听得外面几声咳嗽。玲儿叫了声爹，忙起身去迎，我和清儿叫声老师，把荀子让进来。
    荀子道：自从玲儿回来，我看偲儿的学习也松懈了，你们三人多聊聊海内趣闻，未为不可，但也不能整日里玩闹。
    玲儿笑语道：爹，知道了，为人戒有暇日，是不是？
    为人戒有暇日，是老师训斥弟子时常说的话。
    清儿道：先生，我想跟随您学习周易，不知尊意如何？
    荀子尚未答话，玲儿就拍手道：好啊，爹的弟子里有博学的，有学而优则仕的，还没有富而好学的。
    荀子问道：你何以要学易？
    清儿道：我听说周易乃卜算之学，可以避难免灾。
    荀子道：西周以来，只有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教育，老夫所授，亦是这些。周易本为卜算之书，商代时运用最是频繁，可谓每事必卜，还设由专门的卜人、贞人，以预测吉凶、决定行止。而老夫以为，周易，其长在于勘往察来，乃人世间大学问，善易者不卜。若是为了卜算而学易，那就落了末流。你既愿向学，五天后专开此讲，你随偲儿来听即可。玲儿，你要不要来听？
    玲儿撅嘴道：以前我要学，爹不让我学。如今我却不要学这些了，我只爱抚琴，怡情养性足矣。对了，我想起一事，以前听韩非师兄说起有一位民间乐师，善于修琴，我想这绕梁琴，那人或许能修复如初，但我忘记那琴师的姓名居址了，爹何时给韩非去书，帮我再问问？
    我听得韩非之名，心下一惊，不错，韩非在老师门下十年，必定和玲儿熟识。荀子微笑道：你自己写信问他便是，待我交给春申君，请他寄送便是。
    荀子反而让玲儿自己写信问之，又满面含笑，我不禁思想道：韩非是老师第一高足，如今又鼓励女儿自己写信，岂非是想要韩非娶了他女儿？
    正在思想之际，荀子对我道：偲儿，你来了三个月，还没告诉韩非一声，他怕还不知道，你也写一封书字，告诉他你六艺比试佳绩，也好让他知道，他这个启蒙先生做得不错，老夫还指望百年之后，能把这学宫托付于他。
    我又喜又忧。喜的是终于能飞书传信了，忧的是荀子此话更表明他对韩非的看重，让韩非接任学宫，岂不是等于说要韩非留在他身边，那他若是要韩非娶荀玲，韩非就是不愿意，又怎能驳了老师的面子？我转目去看荀玲，却见她并无异样表情，只顾着轻轻摩挲着那绕梁的断弦。
    夜间闲步月下，我举头望去，繁星点点，我寻着牵牛和织女星，传说牛郎和织女一年中只于七夕才能相见，如今两星已过聚拢时，又像以前那般在星河两端了，心中不禁赞叹星象之神奇。此两星，在《诗》中就有记载了。我心下一动，不如就以这两星寄语韩非，看他是否解我心事，又不失我之体面自尊。迅即回屋，研磨书写，先将改名之事说明，再将六艺比试说了，末尾缀写道：甫观牵牛、织女星宿，两星竟能在星汉分合，倍觉天象之玄妙。
    字书送出后，即数着日子盼回信，昂首看大雁南归，念叨着雁信有期。不过五六日，荀子就给了我韩非的回书。我定定看着那封泥和印章，不错，是韩非的，匆忙回房闭门，迅疾展读。韩非的字里行间都是欣喜，说我得偿夙愿，开古今女子读书之先河，又学业日进，胜过男儿，勉励我勤奋上进，最后说让我转告荀玲，说那乐师叫高渐离，目前在燕国下都。看了三四遍，我不禁有些失落，都是体面话，既没有为他自己不遵诺言而解释、道歉，也没提我说的牛郎、织女星宿，还没说他自己的近况。但看到韩非让我转告荀玲的话，我心下释然，原来韩非对荀玲并无男女之情，若是有，定会单独写信给她，而不是让我转告了。韩非如此信我，可是对我有情呢？我正沉吟，却听得门外说话声，忙把韩非的字书收好。
    一个声音在院子里道：师妹。
    是李斯，我一边问何事，一边开门出去。
    时值秋末，北风萧瑟，这会儿又落下雨来，我刚出门就打个寒战，却见李斯还穿着夏季衣裳，一只鞋子的前头还破了一块，要是换作别人，必定自卑了，而他却好似浑不在意，对我道：春申君邀我要去他府上一段时间。
    我心道，你去就是，何必跟我说呢？一时却也不好如此相责，道：那就去吧，他不是还要举荐你到朝中任官吗？
    李斯道：大概得一个月。
    我更莫名其妙，你去多久，我也不关心，但也只得点头表示知道。他笑道：我这就走了。
    李斯说罢转身就要离去，而雨忽然间大起来，我看他身影萧索，不由心中凄然，他好心好意来告诉我一声，我何必如此冷淡？何况上蔡狩猎，也承蒙他照拂？我脱口而出：你等一下，我送你。
    李斯迅即转身看我，他的眼中晶莹透亮，掩饰不住的惊喜之色。我转身回屋拿了油纸伞出来，跑过去，在两人头顶撑起来道：只这一把伞，怎么你出来也没带伞？
    话一出口，我即反悔，必定是李斯根本就没伞！李斯把手放在我举伞的右手上，我想挣脱开，却不料他抓得更紧了，我方后悔好心拿伞给他。李斯道：师妹，我，我实在喜欢你，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女子，天天书读得都敷衍了。
    我费力地一边抽手，一边骂道：放手！
    李斯见我着恼，就任有我抽出了手，雨此时下得犹如倾盆了，又有雷声滚滚，闪电霹雳，我不由地哆嗦了一下，说道：你不用用心思了，我不喜欢你，我看以后你还是不要来找我了。
    我说罢就作势要往冲到雨中，李斯早一把拉住我，道：那你喜欢谁？你说了，我就放你。
    我使劲一拽衣袖，道：我喜欢的是韩非。
    李斯一怔，道：大雨磅礴，我特来辞别，你却告诉我你喜欢别人！真是欺人太甚！
    不知是李斯动怒，还是因为狂风大作，油伞被吹得东倒西歪，他说罢把伞狠狠抛掷到地上，霎时间，雨水就直灌下来，我的衣服鞋袜全湿了，李斯自己也是如此，但他却全然不顾，竟然蹲下身去号啕大哭。
    我一时懵懂，本想让他望而却步，怎么他反倒如此恼怒？难道自己喜欢别人，坦言告知，也错了？非要喜欢他不可？
    玲儿和清儿早上出去了，如此雨天，必定要赶着回来，我怕他们撞见，就温和了口气，劝慰李斯，想让他早点离开：师兄，我把你做兄长看，难道你不想认我这个妹妹吗？
    我说罢去捡了伞，打在李斯头上，道：你且回去吧，你在我院中，让人撞见，算什么呢？
    说罢，我把伞塞到他手中，他却不接，我只得把伞放到他身旁地上，自己跑回屋去。我隔着窗棂看去，李斯依然蹲在地上，我觉得这人实在不可理喻，竟然如此强求我，想到此处，我心中也没有怜悯，只有憎恶了，索性不去理睬。过了半晌，我终又忍不住，隔着窗上糊的薄纸往外看去，李斯不知何时已走了，独剩那伞在风雨中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