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剧变后，青城山顶竟下起今冬第一场雪来。雪薄厚不一地铺满树冠屋顶与地面，一夜间天地清肃换了颜色。
    银装素裹的异景却丝毫没有让昭儿提起兴趣，立于百年老松下，任细碎的雪花落在额间肩际，她只觉得物是人非，这山间清冷寂静得可怕。
    身后忽然有人轻步走来，那脚步声如此熟悉，昭儿惊喜地转头，只愿是太风又来叫她殿前夜读，日前种种莫不只是虚梦一场，待过了今夜，明日又可与道童们山门论剑，凭崖揽风。
    但那来人却是飞亮。见昭儿神色恍然，他微一愣，又微笑着举起手中的白瓷小壶，“何以解忧，惟有琼浆。”
    她亦微笑，“你仍是好这一口。”飞亮淡笑，倚着那老松抬手饮入一口，“你不想也来一口？”昭儿夺过他手中小壶，仰头便是痛快一倒，热辣感瞬间烧灼着喉间，这一回却不觉得难受了，畅快感在身体内叫嚣，仿佛她的千脉万络都正急切等着麻醉。
    又饮了几口，她才发现飞亮正饶有趣味看着她，奇怪的是，酒精作用下，头脑反而显得更加清醒，她忽然问：“你那日说有人叫你来找我，那人是我师傅？”
    “你以为是谁？不该是他？”她不胜酒力，才饮了几口已是双颊染红，却仍要继续大口痛饮，怕她饮醉，飞亮将她手中的酒壶又抢了过来。
    没了酒壶遮掩，她整个人忽然被晾在清冷雪地上，只得心中百转千回想着，不该是他，又该是谁。苦笑道：“不敢想，他说过不要管我了。”
    飞亮不禁有些头痛，他原以为三万年间一直统领着圣天所有上神，那位中天第一主神司日神君，无论如何总该是个明谨严肃的人物，哪知甫一见面却是要与他做交易。师傅便不按张出牌，也难怪昭儿这徒儿逆行不羁。
    “我以前总以为神君大人是个威严的人。”听飞亮的意思，难道师傅是个松散性情不成，昭儿有些吃惊，“他难道不是么？”
    “你为何总叫他师傅？”
    “不叫师傅，难道要叫神君大人？”
    “他说他是你舅舅。”
    昭儿一愣，嚅嚅道：“有何不同，他也是我师傅。”
    飞亮平静望她，“如何称呼，说明你心中最在乎他的身份是谁。司日神君是中天主神，我须要敬称他为神君大人，那是因为在我心中，他的身份便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神君大人说他是你舅舅，说明他在乎他是你舅舅这个身份；而你却只在乎他的师傅身份。”
    昭儿转头不语，她不愿叫他舅舅，她一直在逃避他们的亲缘关系，原来她的小心思竟是这般容易被人看穿么？
    “那日你走后，神君大人忽然来找我。我以为他是来问我罪责，可他却是说，你在青城会有危险，希望我能去助你一臂之力。”
    “他倒挺闲嘛，他从前可像是有总也忙不完的事情，如今倒是常来管我这不要管的劣徒。”
    “昭儿，神君大人其实很关心你，难道你都感觉不到么？”
    “我知道师傅关心我，但我却不想要他那般的关心。”曾经，她想要的只是一个梦，而她连做梦的资格都没有。
    飞亮摇摇手中酒壶，似是不经意地道：“没想到神君大人对这凡间美酒也颇感兴趣呢，我本想跟他告你一状，说你饮了凡酒，结果，大人竟然拿起酒壶便饮，害我不知多心疼那些酒呢。”
    他说着朝昭儿眨眨眼，满意地看她张着口半天哑然。
    “你们竟然偷饮凡酒？”不知何时，玲珑竟突然出现二人身边，见她蹙着眉头，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飞亮不禁扶额，这饮酒果然误事，就连洞察力都降低了许多。
    昭儿却似一点也不在意，反再去夺了飞亮的酒壶，悠悠又饮了一口。玲珑忍不住想要点醒她：“昭儿，你到凡间乃是度劫，沾染凡食对修行可是大大不利。”
    “那便让我受劫就是了，你自回去锦衣玉食等着做你的神妃，何苦来这人间，又何苦管我修行利与不利。”
    见昭儿不领情，玲珑知她对自己心存隔阂，她也并不在意。她们本没有什么纠葛，东海离圣天十万里之遥，她不过是每百年才随父亲参加一回瑶池盛会，自从被冠上神妃候选人这道光环，她也觉得十分苦恼，神君大人丰神俊逸，威仪三界确是不假，只是他的温柔笑靥，他的面面皆到，给予自己的和给予他人的总也看不出哪里不同。
    何况神妃候选人也不止她这一位，她总觉得论家世样貌，聪明才智，北冥仙主红谣皆在她之上，她这一片绿叶只待神君大人一声选定，便可以功成身退，还待回到东海做她自在快活的小白龙。哪知神君大人这一选便是五百年，既不说谁好亦不说谁不好，她只好留在天界继续待命。
    直到那日父亲从东海亲自到来，与她慎重密谈了整整一日，她终是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从此她才真正地成为了他身边的女人。
    呵，神君大人身边的女人，这称呼多让人感到羡慕，但其实那个身份的真实意义，只不过是在他身旁随时候命，做最了解他需要的准神妃，她只能接受这一命运的安排，因为稳固和推动东海一族未来在天界的地位与晋升将责无旁贷地落在她的肩上。
    她原本以为，神君大人若是连家世与容貌都无可挑剔的红谣都不曾放在心上，偌大的天界应是再无一人能入他眼了吧，八面圆通的司日神君，他恋的应只有权谋策略，他爱的也只是圣天一族的万世永固。
    可她又错了，自从跟随他起，才发现有一人却是个例外，他会为她恼，他会为她忧，他甚至会随时放下手边忙不完的事务，只去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对她的哪怕只是一件小事，他都会先事虑事，盘算再三，至纤至悉，全然像是变了一个人。
    那人便是昭儿。天尊之女，唯一的神女；司日神君的亲外甥女兼亲传弟子。她有这么多的头衔，但她最出名的却是品性顽劣，就连天尊神后都对这个女儿失望到鲜少教养的地步。
    她也曾试图与昭儿建立友好的关系，可昭儿正如传闻中所说的那般，对她这修为高出万年的上仙只采用不理不睬的态度，只差在额头上刻上“不喜欢你”几个大字，可她却暗暗对昭儿生出敬慕来，在这人人表面圆融相处，背后却分秒盘算着如何对自己更有利的天界，昭儿的真性情实在最是难得，却也最容易受到伤害。
    思到此，玲珑快速理清心中纷扰，仍是淡淡道：“若是等便有结果，我已等了五百年；我若想有个结果，只能待你有结果。”
    她说得云淡风轻，面色从容，昭儿与飞亮却都是一怔，即便对永世不死的神仙来说，五百年也不是一个短暂的时间，虽不知师傅为何迟迟不作公布，但此事已是不可逆转她也早已接受，而今听玲珑话中意思，却与她有些干系。
    “你心中是否有些埋怨？”昭儿感到有些抱歉，她可以将喜恶摆得明显，但不希望他人因她而受不明白的委屈，她为人行事虽是乖张，却从来不愿意连累他人。
    “一介小小龙仙，只求安稳度世，父母安心，族人平安。不是谁都可以像神女你这般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
    玲珑的三安说，让飞亮不禁击掌，“仙主此言甚妙，道尽我等小仙心声。求安稳已是不易，何敢有埋怨之心。”
    昭儿白他一眼，玲珑才说了几句，便将他们这几千年的交情都套了去，可她却不由得轻叹，原来她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眼里都是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么？而她可以这般肆意而为，只是因为她是神女么？她总以为神女只是虚名，她九千年修为皆是自己辛苦修炼而得，不曾得沾了谁人的光，只是她从未想过，若是换了一个身份，如今她又会是什么光景。
    玲珑助她，虽不是自愿，却没有埋怨于她；飞亮助她，虽出于友情，本没有必要陪她冒险。如此，她应该庆幸，庆幸她的惊天动地和轰轰烈烈，有人关心，有人相陪。
    昭儿举壶，微笑道：“敬你们！”
    飞亮哈哈一笑，接过酒壶一饮而尽，玲珑也松了一口气，她终于走进了昭儿的心里，只是她来不及享受这等宽慰，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们解决。
    “一人计短，三人计长。我们不如讨论如何去向沌天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