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壹·宿敌 第004章 问情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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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秋宫,子夜。
宫门深重,狂风袭卷涌入,雕花橱窗经不住狂风硬生拍打,一层层绣纹繁丽的云帷静垂于玄石地上。灯火尽盏被寒风倾泄,近旁宫奴躬身上前吹熄灯火,随即整个玄华宫陷入霎时的黑寂。
云帷之内,一道呼吸急促却幽柔的女声断断续续传来:“来人啊……光亮呢…为什么是黑的,快给我掌灯……”
随即一道宫奴恭身至上,带着丝丝颤微:“娘娘请息怒,灯火马上就来。”话语刚尽,一宫奴提步上前,背对云帷拍掌几下,清晰刺耳的掌声透入整个幽黑死寂的长秋宫宫。稍刻下,一排排玄衫宫奴躬身举着灯盏近旁跪地,万盏次第的金灯照亮整个深宫大殿。
“灵烟……快把灵烟给本宫叫来。”王后幽幽促道。
万籁俱寂的长夜,幽深而诡异,殿外深处忽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在这样的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
殿内处,云帷近旁灵烟老奴听得传告,跪地与一侧,低沉声音询问着云帷里当今王后:“禀娘娘,闻嬛夫人在殿外求见,娘娘是否觐见?”
沙哑浓重的声音自云帷中响起,犹如沉浸渊底最浓重低沉:“我将死之人,她还能在我临终前欲见我,倒也看看她还有什么把戏未耍完,灵烟,你将她带过来罢……”话音袅袅,又是一阵急促低沉的咳嗽,灵烟躬身离去。榻前两位医女见状,急忙端过玉盘上的药碗一侧宫奴揽过深重云帷,一医女将药碗递与王后枕边,颤若蚊声般道:“还望……娘娘将药给服了罢。”
云帷帐中,王后缓闭双眼,云帷账纱几重,却始终掩盖不了这浓重的药味。
东国凤族百年的生于死病与痛的折磨,自打出生起的病魔,东国王城,她看尽了宫闱里的阴谋争斗,看透了宫闱里每一张冰冷丑恶的嘴脸!
神主啊,您的使徒始终没有忠于自己的心,何时才能解脱啊!
昨日自己是威震百朝官臣皆拜的对象,而今日却如一个将死之人冰冷的躺在床上,昨日王后,当今王后,一个王族的最高位置,今日却犹如跌下了地狱的深渊处,一切明亮,黑暗不允再奢给一丝,鼻尖所闻的,皆是死亡之气。
“凰天凤族,从来就是无殇不哀,那个世代相传的宿命,只有当最后一个凤族之子死去时,才会终结。”
“姐姐,我们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有意义吗?我们倾尽整个族人的命运,只为寻找到宿轮的到来,我们凤族是神主的使徒啊!那如今你现在的所作所为,让我怎么相信你啊!”
“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所以注定我逃脱不了那所谓的命运,紫馥,你是我唯一的骨肉,母亲希望你放弃复仇,不要在和王族有任何纠葛!能逃,便逃吧!”
妹妹,对不起,我还是步上了族人的步伐;母亲,如果我当初听你的忠告,不再为了仇恨,那么如今我就不会这么感到累了。
放弃一百年的修为,只为了一个凡人,原来爱恨痴念从来由不得自己,那么凤主,身为凤族使徒的我,现在我该如何赎下我的罪过?
一滴泪,无声滑过脸颊,悄然低落。
云帷一侧医女再度唤道:“娘娘……”
蓦然间觉得心中一阵厌恶,王后艰难起身,将医女手中端着的药碗冰冷无情打翻,寂静的大殿被这一道闷响声音打破,黑色药汤浸透了静垂与地的云帷,流上玄石大地,浓重而晦涩。
玄石玉砖上,霎时跪满了宫奴医女,额头触与玄石大地。躬弯跪着的身躯竟在灯火摇曳下显得格外沧桑悲凄,面上是遮掩不住的浓重哀恐,悲哀的是这位东王王后不久将会离开人世。
殿内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疾速传来,宫奴医女纷纷起身让道又再度跪拜,还未赶至到王后榻前,却响起了一声清脆妖娆的唤声:“姐姐,你可能就这样丢下一切去了……”
长秋宫内,竟因这句话渐生淡淡诡异之气氛,闻嬛夫人如此一句话便也道尽了人皆所知的结果。王后,命不久矣……
美人赶到榻前,倚身枕畔放生大哭,娇俏无比的玉脸上滴落零星几点泪珠,泪带梨花。云帷帐中,王后却疲倦闭眼,清冷美艳的玉颜略带一丝冰冷。
任凭云帷外郦夫人如何惊天滔哭,塌中王后就是闭眼不为动容,在底下宫奴皆看来,竟是如此一对情深彼此的姐妹,直到宫奴灵烟皱眉出声打断她:“娘娘,王后身体有恙,容不得您如此……”
闻嬛夫人转头艳媚的眸子一瞪,灵烟并不闪躲,恭身任凭。只不过云帷中,王后终于开口,淡淡吩咐:“全部都先退下。”
灵烟一愣,随即唤道:“王后……”
王后摆了摆手示意道:“我与妹妹有些旧情要叙,你不必多言,都退下吧。”
“遵。”灵烟恭身离去,身后众多医女宫奴纷纷躬身退去。
深宫冷夜,点点更漏渐渐连成一片,猛然风起,一道电闪伴着雷鸣划破长空,撕裂天地,乌云蔽月,照亮雨幕昏暗,夜,越发黑的死寂。
众医女宫奴退身至宫门前,为首的灵烟正准备转身,突然一道清冷淡淡地声音响在身后:“里面可是闻嬛夫人?”
宫门外,玉阶前,一清冷男子负手淡步自那夜色深处渐行渐近,一身清冷玄衣,幽华暗沉,遥远的冷,如此清冷幽沉的年轻男子,却独自一人淡步踏上玄阶。
乍见那人,灵烟急忙躬身而道:“参见太子殿下。”身后众多医女宫奴亦也跪拜参见。
“禀殿下,里面正是闻嬛夫人,王上将我们打发了出来不让任何宫奴或医女留下,对老奴说与闻嬛夫人有旧情要叙。”
宿尹缓步入殿门前,清俊的眸子微微一抬,扫视透过殿门,不带一丝的温和,透入了眼底
“我随你们在此等候。”清冷的话语而出,灵烟心中诧异,却恭了恭身,侧退一旁。心中望向那殿门深处,却同时一叹,本若今晚王上无事,闻嬛夫人便也此命一安,但宿尹殿下的到来,却隐约可见无论是否,闻嬛夫人若踏出这宫门一步,便也活不到天亮了。
雨声逐渐转弱,淅淅沥沥,点点滴滴,隔着玉帘宫帷,似是这漫漫长夜恢复了应有的宁静与安然,大殿深处,一盏盏宫灯氤氲。
王后萧紫馥,二十前嫁与东王宿南为妻,次年晋封为王后,然突被东王冷落与长秋宫长达十年,至此未曾踏入王后寝宫内,十年专宠闻嬛夫人。
闻嬛夫人,被誉为东国最美的女人,九年前与东王相见一夜,自后数十年独宠后宫,身份直迫后宫正主王后,九年前为东王曾诞下一子,然几月后病逝,三年后,又诞下公主一名,名为‘宿瑶’。
急雨如瀑,铺天盖地。
“姐姐可知多年前那一夜,我入后宫初遇他,并非偶然,其实,那一夜,我本想亲手杀了他,杀了那个当今始朝东王!只可惜,我算尽了他,却连自己也算尽了,那一夜,我竟然爱上了他,我下不了手杀他,而他却轻易看尽了一切阴谋,却依旧将我留在身边,给了我所有的宠爱,我也亦以为,他也是爱我的,直到后来我诞下的一子被他暗下杀害,恍然间我才明白,一直都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灯火随窜进来的风轻微摇曳3,烛火恍惚,仿佛昨日重重像极了一场盛世烟花,花开花盛,花盛花败,空回首,如昙花,心中多年的爱恨痴怨,来回挣扎。
多年前,她本是恨极了这个名为宿南的男人,因为他曾弑杀了自己亲父,她日夜在仇恨中挣扎,发誓要报的此仇,待她终于可以接近他时,手中玉兰簪却无论如何竟下不了手,因为她忽然爱上了他的笑,那么好看,那么温柔,如天山上融化了的雪水般,那样毫无预兆的流进了自己的心房。
之后他告诉自己,杀她生父,本因他就是该死之人,罪恶之人,多少的罪状都可以置他与死地,蓦然间,她如释重负般笑了,自己多年的仇恨在这个温柔的目光中一切消失殆尽,原来老天,也会给她留下一条生路。
那个男子朝自己伸出手,温柔的看向自己,那目光包揽了世间所有的温柔,她痴痴的跟随他,入了后宫,成为了他的人,他的宠妾,她心满意足的笑着。
榻上的王后忽然艰难起身,单薄的身子靠在檀木塌檐上,苍白的容颜看向一侧的灯火,神色淡淡,心中却又说不清的什么来回窜动。
“我以为,他爱的人一直是我,我是东王最为宠爱的夫人,你却是长秋宫中清冷在上的王后,王上从不曾踏入你的寝宫一步,夜夜留宿与我寝宫,我自负美貌无人能胜,可是直到我第一次见了你,竟发现你我却忽有相似几处,大概是因为你我相像两分,我竟对你产生了几丝莫名好感,直到有一日,你与他不知为何争吵,并且惊动太后,那一夜他再次与我宫中就寝。
那一夜,却将我从直接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因为那一夜,我就恨极了他身边所有的女人,我让自己变得更为美丽妖艳,因为我要更美,美的自己在他心中只留我一人,可终究,我还是败了。
姐姐,你可知那一夜发生了什么事?他说过什么话?”闻嬛夫人突然凑近她身侧,那双绝代媚丽的双眸直直望向她眼底深处,媚语吐丝,呵气如兰:“那个夜晚,他一直抱着我,喊的却是你名。”
王后忽然急剧喘息,脸色惨白如死。长秋宫内,潮湿而浓重的雨意悄然弥漫,断续间夹杂着冰冷的雨声。
多年亲近,多年同寝,多年朝夕相对,自认为他爱的人就是自己,怎奈何,原来这一切不过将自己当成另外一个女人的替身,爱恨纠缠,痴怨爱憎,她突然恨极了这个男人,明白了他给自己的宠爱,不过是将自己当做另一个人,所以,每当自己试探地提起她,那个男人的目光不再温柔,反被九分冰冷厌恶所取代,还有一丝难以揣摩的意味。
狂风骤起,倾盆大雨中一道道惊雷滚过琉璃重瓦,震动天地,直击心头,“你可知道,他那么厌恶你,不愿再碰你一丝一毫,正是因为他得知你曾上过惊穹峰,见过那个人,你为他做事……”
闻嬛夫人幽幽笑着,目光得意且幽媚,她再此逼近她,眼中妖魅无情尽显:“我虽输了,可你也不曾赢过!”
王后忽然睁开眼睛,却笑了,笑容明媚,“我知道我输了他所有的爱,直到死他都不愿再多看我一眼,而你虽赢了他所有的宠爱,却输了你的骨肉和那份他从不属于你的真正的爱!”
“哈哈哈……也许你我之间谁胜谁败都不必追究了,我曾经那么拼命地想得到他真正的爱,可他到死时都没有给我一丝一毫,一切都是我自相情愿,哈哈哈哈,可笑吧?我用尽了一切心思和计谋,到头来他就突然死了,抛我而去,我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闻嬛夫人癫狂声笑,神情已见狂乱。
闻嬛夫人忽然止住那癫狂的神色,幽幽道了一句这惊破天河的话:“我想起来了,王上南海归来的那一晚,是我,亲手用毒酒对他下毒。”
多少年前,自己也曾滋生过那样的念头,只不过当时年幼,心中只有仇恨。多年后,她毫不犹豫亲手将他送上黄泉之路,不因当年,只是如今已到了极致的爱恨,因为爱,所以必须亲手杀了他,得不到的便让它毁掉罢了!
王后轻叹一声,再度闭眼,有无数道不清的恨,说不清的念缠绕心头,将那一份仅有的温存生生裹住,万千痛楚,噬骨锥心,百般的毒竟也不足为过。
究竟为何?那份执念究竟为何?曾爱过,曾恨过,曾痴过,曾怨过,纠缠于心头的那一份情,到至深处,由不得彼此,轻叹息,原来自己早已经不是自己,他也早已不是他,为了那份爱,她抛却百年修为,到头来竟万劫不复!
生死轮回,莫道情痴,爱恨来回过,太多的过错,一切,能怨谁?
闻嬛夫人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一步一步地,极为缓慢,殿中只听到自己轻微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只是走到殿门处,忽然侧身,轻声问了一句:“你就不想知道临前他曾对我说了什么?”
空旷的寝殿深处,极为疲倦的声音响起:“就算知道了,又如何?我是将死之人,一切,我都无所谓了……”
闻嬛夫人一声冷笑,压下心中那股狂躁不安的情绪,缓了口气,淡淡道:“他说,紫馥,对不起。”话罢,随即推开殿门,毫不犹豫退去……
宫灯骤熄,夜雨如幕,一切重新陷于寂静,空旷的寝殿中似有一丝极为轻微的哽咽之声,道不完多少爱恨情仇,多少岁月喑哑,一切在这寂静的大殿中,随风飘远,幻灭。
“太子殿下。”闻嬛夫人似早有所料,待出殿看见负手静立的玄衣男子,袅步走了过去。
“殿下?”灵烟躬身一侧,看见来者,便轻声唤了一句宿尹。
透过疾风骤雨浓重的黑暗,长电裂空,扫向宿尹那淡淡清旧的面容,他转过身对立她,眼中令人参不透的情绪落入她的眼底,闻嬛夫人倒也不躲,只是一声冷笑,娇颜的面容多了几分冷然和决绝:“我知我活不过明日天亮,还望殿下下手快速直接,好让我不必受痛楚的折磨。”
宿尹冷淡一笑,无论王城之内,或是王宫之外,宫中大小密事皆瞒不过他眼,一月前东王病故那晚以他心思慎密的性格怎不会去彻查此事,只是这一落实,他心中讶异,竟是闻嬛夫人亲手喂了一碗毒药。
东王之死,真相明了,始朝国法如山,律法如铁,只是宿尹却心中明白,东王真正之死并非她之过,楼昃暗下的七日秘毒,而她只不过是快速了结东王之性命,并且免去了生前毒药所承带的痛楚,又因是宿瑶之生母,对于东王从未爱过的女人,心中却有一丝的怜悯。
“便就赐你一杯‘鸩酒’罢了。”宿尹淡淡说道。随后身侧一宫奴送上玉盏,闻嬛夫人竟一手揽过,目光定定,接过便一杯饮下,如此决然。
“——恍铛!”闻嬛夫人端着的玉盏猛地被摔在地上,碎裂几块,那绝媚冷艳的面容刹那苍白,轻喘嘶哑,语气柔和了不少:“殿下日后登基为帝,还望好好照看瑶儿,我虽为她母,却从未为她做一件身为人母的事,将她丢弃与夜央宫,不问不看便是六年,想必,她是恨极了我吧……”
犹似想到了些什么,宿尹展眉而道:“宿瑶这几年来过得很好,她是我始朝最尊贵的公主,亦是今后我宿氏王族仅存的纯血血脉,我自会好好待她,还望夫人莫要担心。”
闻嬛夫人扬唇一笑,血溅衣袂,滴落于如火般的衣裳,极致的媚冶,绽放出死亡的妖艳,致人瞬息。
情到深处,纠结于此生的爱恋,长长短短与这一生的永远,只为心中的那一份执念。念的怨的,聚了散了,剪不断,理还乱,这一生,谁欠了谁,转眼间沧海桑田,深情一眼,挚爱万年,岁月不覆,谁都不再是从前。
分不清梦境、过往,爱到深处,试问,情又为何物?
大雨倾盆而泻,电光照亮殿宇楼檐一角,仿若直冲九霄,殿门无声打开,宿尹神色清冷,负手步入殿中,一道玄衣渐行消失。
大殿深处,沉重的柱石浓涩,一盏盏宫灯氤氲,摇曳着沉寂的光影。急风涌入,撩起床榻四周的纱帐,萧紫馥已安详躺下。
那道如幻且又真实的身影,此时独自负手立于长案之旁,盘魑鎏金青铜炉中一缕沉息香渺渺弥散,缭绕玉屏金案,轻轻落于他的金玉墨色衣襟,落上他那三千青丝绾。
残烛明灭,在流云画屏之上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幽然凝驻,许久一动不动。
“化生成人放弃百年修为,如今你时日不多,为了他,值得么?”
宿尹温热的眸心一触,幽幽轻叹,声音低沉:“紫馥,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人形虽灭,但魂具在。”
情,究竟又为何物?
一阵风吹过,拂过那清沉的低语,铜灯里的火苗燃尽了最后一点桐油,剩下一缕青烟,缭缭升起。
萧紫馥闭目,面容微笑,呢喃最后一句: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始朝最美的地方是天山脚下的那一间竹舍,你我初遇的地方。
玉手没有生命般的垂下,梦中依稀浮现曾经多年来做过的梦。
梦中有一大遍地的紫丁香,姹紫嫣红,馥郁芬芳,梦中有一紫衣女子花前起舞,不远处有一白衣少年侧目笑看。
一梦,永远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