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雁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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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从杂志社出来以后,我径直打车去了‘老地方’。
其实这个‘老地方’就是我们郎骑竹马,绕床青梅的家属院小区,我知道这样说很文绉绉,但是如果你翻开密市的《每周一刊》第二十五页,就会看到我的专栏,你就会知道,在过去的两年我写过多少诸如此类的文章。
最早发现‘老地方’的是六年级时候的苏芸。那是她数学没考及格,而且怕她妈怕的不得了,所以放学以后,爬到了她家的楼顶,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折叠好的床单,扑在地上舒展一躺,头枕在书包上,眯着眼睛愉悦地说:我今晚就不回去了。然后不忘嘱咐我:我妈要问就说没见过我。最后又悠悠地叹道:天真近呐,云真白啊。
我记得那时候社会行情,还未沦落到‘为女人插朋友两刀’的年代,那时候的友情,我们体会的途径就是电视剧的八点档,荧光幕上从来不乏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英雄儿女。所以我理所当然答应她,等到夜色暗下来的时候,苏芸的妈妈气喘吁吁爬上了我家,她妈比较胖,早在上二楼的时候,我就听到她的脚步声——我家在六楼。
那是我第一次撒谎,我相信等到若干年后,等到我垂死的时候,脑海里对回忆的制高点,就是苏芸妈妈混合汗水的脂粉香气,是那样古怪的味道,还有第一次撒谎的心跳。
那天我在写作业的时候,还不忘拉开窗帘看看对面楼顶上的苏芸,有几次,她兴奋地拿着镭射灯照我,脚下是她家彻夜未灭的灯火——六楼就是她家。
后来苏芸还是被找到了,清晨的时候,正当她意淫仿照偶像剧迎接一场日出的时候,她妈妈不知道是不是祖宗托梦还是母女真的连心,然后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爬上了楼顶,接着苏芸真的看到了日出,以及她妈妈虎虎生风的巴掌,哪怕是第二天脸打肿了,还是眉眼俱飞向我们炫耀:你们知道日出有多美吗?
不过这件事多少刺激到了苏芸的妈妈,使她开始正视自己的女儿,因为她也许发现,她的芸芸开始长大了。即便是长大后我也时常回想起这个桥段,苏芸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审视脚下为她的恶意失踪而着急的家长,她运用一个儿童所能构想的全部智慧,声势浩大地告别了童年,在日出中迎接了她的少女时代。
再后来这个地方成了我们的老地方,初中毕业的时候,我们端着几厅啤酒,小心翼翼像是给一个处女破处,啜饮着冰凉苦涩的啤酒。
苏芸在酒过三巡,豪迈地宣誓:老娘要谈恋爱。
林旭则模仿者金刚,拍打着胸膛,一边乱嚎嚎:我要谈一车妹子。苏芸不屑地说:瞧你那点出息。
我记得当时我特傻逼地说:我想当作家。林旭拍拍我的肩膀:你不要写黄书,小心我小舅抓你。
林旭的小舅是警察,他总是喜欢煞有介事吹嘘他小舅多厉害,厉害的经不起推敲,起先他说他舅舅一夜扫黄了二十个妓女,后来觉得太少,又改口说是五十个,往往这样就迎面撞向了事实。但是林旭还是对他小舅盲目地崇拜,直到他小舅结婚以后,方才从’我小舅是扫黄英雄’的梦中挣脱出来,不知道是小舅妈管的严,不让他小舅去扫黄了,还是林旭终于长大了。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方饶的话,他好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才憋出来:我也要谈恋爱。
我看他们仨都谈恋爱了,所以我也急忙改口:那我也谈。
那是十五岁的夏夜,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情绪的恶意怂恿,四个十五岁的少年,像是经历了巴黎公社或者什么其他的革命活动,抱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在黑夜里嚷嚷着让人脸红心跳的字眼,分享着成长赋予他们的感动,物质和精神,十五岁的我们拥有的不多,正因为不多,所以视野也不够开阔,正因为不够开阔,才满载着对于这个年代的热爱,城市、男孩、姑娘、我们都爱。
其实现在想起来,我们之间最早熟的是方饶,等到高一中旬他真的谈恋爱和领班的一个男生的时候,我们几个人才知道他所言非虚,但是我们谁都没想到,他会和一个男生谈恋爱。
我想这就是同性恋给我们最赤裸裸地展示,儿时的玩伴说要谈恋爱,然后和一个同性在一起了。
再然后一爱六年。
这就是为什么,高三毕业那年的夏天,原本四个人的老地方,多出来了一个男孩子。
对于同性恋这个词语,我最深切的认知也是来源于电视,记得那年电视上在播放TVB的《鉴证实录》。里面有个案件就是同志恋人因爱成狂杀掉了对方。
就像是第一遍看《天龙八部》的电影版;就像是没搞明白为什么巫行云一直要找李秋水一样,因缘际会我又看了一遍讲同志杀人案件的那集,方才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而苏芸则是很敬业地担当着一个腐女,她像是街道办事处的老妈妈,总是热络地参与方饶的恋情,对于方饶喜欢男人这件事,她像是一个充满智慧的老人,满脸写着:意料之中。
至于林旭,他的反应最大。像是和男人谈恋爱的是他,他声称接受不了,满脸的难以置信,我想如果不是因为上高中,心理年龄更上一层楼,不然林旭很有可能再一次从嘴巴里说出:小心我小舅抓你。
因为这件事,他气势汹汹要去揍方饶的男朋友,他站在发小的立场,总是恶意揣度,是那个男生带坏了青春期的方饶,是他摧毁了祖国的花朵,也是他破坏了未来的栋梁。基本上,林旭嚷嚷要打谁谁,从来都没成功过,从小到大,像是一个魔咒,他看起来气势汹汹,气急败坏,像是鸿门宴的樊哙,但是最后都是偃旗息鼓,像是尿遁的刘邦。苏芸和我总是嘲笑他没出息。
年少无知的时候,我们比长大后对出息的渴望来的更加深切,我想赢得每一次的作文竞赛;苏芸想让全校的男生给她写情书;方饶想去环游世界。而对于林旭打架就是评判有没有出息的试金石。像是高二那年,临街的学校在马路挥舞着西瓜刀血战的时候,不少人事后都如亲临现场般地叙述事情的始末,好像被西瓜刀砍断手筋的是他们,被西瓜刀划出十八厘米口子在脸上的也是他们,苏芸拿着当时的周报,指着头条,特贱地对林旭说:你瞧他们,这才是真汉子。
林旭被她羞的面色红润有光泽,不知道他是怎么突破了心理防线,终于在放学路上拦住了方饶他们,然后恼羞成怒冲过去和方饶的男朋友厮打在了一起,忘了说方饶的男朋友叫陈岩。方饶本着夫唱夫随的古中国传统美德也加入了战局,双拳难敌四手,林旭到底是没占到上风,不过一场恶斗过后,他像是电视剧里不满意女婿的的岳父终于松口了。据他说,在打斗中,陈岩没少护着方饶,好几次他都要打到方饶,陈岩居然把方饶护在后面,他说这件事对他太冲击了,他一直奉行最简单的爱情定义,一直以来以为只有男女恋爱结婚做爱生孩子然后变老才是真理。这样的他忽然动摇了,他摸着嘴角的伤口,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我是怕方饶收到伤害,一起长大的哥们儿。。。其实要是方饶过得好,我们应该祝福他。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苏芸用力戳了下他的额头,骂道:傻木头,转而又向我笑道:你看林旭这个雏儿,他居然把做爱排在了结婚后面,哈哈哈哈。。。我也忍不住笑了,后面大家都笑成了一团。
多少年后,我总是回忆起这个画面,三个挂了彩的男孩子,笑的一脸灿烂,毫无顾忌,哪怕是笑声过后牵扯到伤口的疼痛也是快乐的。
高考过后,我们五个人再一次坐在老地方的时候,大家都已经拿到通知书了,苏芸和我去念了中文,林旭没去和他小舅舅一样去考公安,而是考了医科大,至于方饶陈岩,他们两一起考去了北京。
还是和初中毕业一样闷热的夏夜,苏芸从家里抱来了凉席摊在房顶上,我们头挨着头躺着,这次没喝酒,林旭批发了一箱雪糕,大家都一边吃着雪糕,一面聊天,夏夜是安静的,偶尔能听到苏芸扯着大嗓门骂林旭:你怎么吃得这么恶心!
一会儿又骂我:萧执,你别咬那么一大口!
一会儿又鄙夷陈岩:你们不要背着我们拉小手亲小嘴,
而记忆中的陈岩总是温厚地笑着,而方饶则是头斜靠在陈岩肩上,我相信秦观写的《鹊桥仙》里那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就这样大家不知不觉吃完了一箱雪糕,吃到舌头麻木,吃到舌头疼,林旭忽然说道:咱们再说说未来干什么吧。
他这么一说,我心里一下惆怅,像是历史重演,十五岁的那年夏天,我们四个争先恐后扯着嗓子不害臊地喊着我要恋爱,最后好像只有方饶谈了。而现在我们十八岁了,十八岁不就是成人了嘛,十八岁的苏芸想说什么?十八岁的林旭呢?十八岁的陈岩和方饶?还有十八岁的我,我不知道,好像长大真的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我们再也无法用十五岁的情怀来豪言壮志。
过了好一会儿,苏芸清了清喉咙:我要谈恋爱,太嫉妒方饶了。
林旭嘟囔了一句:你三年前就那样说。
苏芸呛他:三年前是老娘,现在是我!
林旭扯扯嘴角:就你事多。他也想了许久才慢慢说道:我想当一个好医生。
苏芸接了一句:妇科吗?!
多少年过去她和林旭就是这样彼此呛声,我一度以为最后的最后这两个冤家会顺应历史潮流在一起,不过一直都没有,或许因为太熟悉了,觉得对方在自己面前放屁都是理所当然的熟悉,所以没法产生更进一步的男女之情。
到我的时候,我真是想了好久,才说:我还是想当一个作家。
这次林旭没开我玩笑,他若有所思地说道:对哦,萧执一直想当作家的。
苏芸也忽然转过头,温柔地看着我:到时候我们都是你的粉丝。
我回了一句:那敢情好。这时候,我问方饶:你们呢?他和陈岩默契一笑:我们大学毕业会出国,然后结婚。
这次我们都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方饶诉说的是一个我们不了解的东西。就这样大家陈默了好一会儿,还是林旭打破了沉寂,说道:刚谁要当作家的?
苏芸接过话头:你又想叮嘱萧执不要写黄书?
方饶也来了精神:对,林旭小舅舅是一夜扫黄二十只鸡呢!
我纠正他:是五十只!
再来就是大家笑成了一团,我想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其实也可以用于友情,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现在想来,我们似乎都没有对方饶和陈岩的设想表态,为什么呢?害怕成年后的我们会一语成箴,恐惧现实真的会像是我们以为的那样沉痛而无可救药,总该有好事的不是吗?
那似乎成了我们全盛的求学生涯最后一聚,再后来大家陆续搬了家,我和苏芸在一个学校,所以经常见到,她安慰我失恋;我陪他去做人流,看着被护士搀扶出来的苏芸,我心里一酸,从没见过这样的苏芸,脸色白的像一张纸,以至于我去扶她的时候,她基本上是全身一软倒在了我怀里,没有了以往的朝气,但还是痞性不改地骂道:操,痛死老娘了。
而林旭去了医科大,离我们学校有两小时的车程,基本上放长假他都会跑来找我们玩,当然领着不同的女朋友,谈一卡车的妹子,他做到了。
至于方饶,坦白地来说,我们再也没见过,大学四年直至毕业,都没见过方饶,他像是在北京扎根落户了,只用从QQ的个性签名上判别他的心情,窥探他的生活。
他像的成年更像是最晦涩的谜语。我们都猜不透他。
大四毕业那年,方饶出现了,几年没见他,他长高了,皮肤白皙,眉清目秀。让苏芸啧啧惊叹:北京养人吗?
林旭恶意挑逗他:我都想追你了。
我问道:陈岩呢?怎么没一块儿来。
他云淡风轻地说:我们分手了。然后对林旭眨眨眼睛:没准,你真的可以追我。
自己挖坑自己跳,一直是林旭的做人原则,他涨红了脸,别过头,骂道:我操。
方饶闭口不谈和陈岩的情变始末,反而问道:你们工作有着落了吗。
我们都有着落了,林旭中心医院做了外科医生,苏芸去了婚礼策划中心当了婚礼策划师,至于我则是进了每周一刊做编辑,方饶则表示他要出国,去法国,去卢浮宫去埃菲尔铁塔去香榭丽舍大道,去用宝宝法国男人。
出国一直都是他和陈岩的梦想,他们在高中结束后的夏夜,默契说的要一起出国,然后结婚。可是到后来只有方饶自己走了,他像是一只掉队的南飞雁,虽然跟丢了队伍,但是对于南归的梦想却支撑他飞向南边。
那天晚上,我们去唱歌,在KTV点陈升的《onenightin北京》点信乐团的《onenightin北京》不知疲倦担心是不是会走到地安门,不知疲倦感受百花深处是不是真有老情人,最后唱到凌晨四点,才跌跌撞撞地走出了KTV。
凌晨四点的天空是森冷的蟹壳青,街上基本上没有行人,白天里繁华的钟商街像是睡着了般,我们肆无忌惮在街上鬼号,都惊醒不了他。
最后分手的时候,苏芸抱着方饶像是老嫂子疼小叔子一样说:方饶,你可长点心,保护好自己。
方饶被她抱着,冲我们挤着眼睛:我会的。
林旭拉苏芸:你醉了。
苏芸眼眶红红的,指着方饶说:每年过春节,你要给我死回来。
方饶点点头,然后看向我,说:萧执,你真厉害,都成作家了。
我急忙摆摆手:编辑,编辑。
方饶笑着:最后,还是你美梦成真了。
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急着,我们每一次在老地方的畅想未来。
林旭拍拍我们的肩膀,这个一米八六的男人,开始矫情起来:有空常聚聚,又看向方饶说:希望下次再见不是下一个四年。然后把苏芸塞给我,头也不回走了。
我和苏芸帮方饶打了车,目送他离开,才慢慢往回走,苏芸醉的一塌糊涂,我想了一下还是打车了,坐在车上,她头枕着我的腿,忽然嘴巴一撇,哭了,一面说道:你说要是我孩子还在,是不是也得三岁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以为苏芸忘了,我真的以为她忘了自己去掉的那三个月的小生命,然后事实上,她没忘,酒酣耳热后,她又想起来了,虽然不知道三个月的孩子是男是女,但是她心里总一个小墓碑为那个孩子立着。
司机忽然调侃道:你女朋友醉的厉害啊。
我迎合地嗯了一声,司机看我没有攀谈的兴趣,扭开了广播,里面放着一首歌,我听过,好像是一个的哥写的,叫做《用空聚聚吧》。
有些日子不见了,忙得都不来个电话;
可别赚钱太拼命啊,把身体也累坏啦。
白天在外别忘了吃饭,晚上熬夜别太晚;
没事一块坐坐吧,哥几个就爱凑一起呐。
有空聚聚吧,多久没见啦;这些年来过的好吗?
其实没有太多想说的话,就是难免有些牵挂。
有空聚聚吧,唠唠家常话;最近生意还不错吧?
父母年纪也一大把了,再忙也要记得回家。
苏芸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头发遮住她的脸,我看不清她,然后我清楚的感觉到我被她枕的那块裤子湿了。
苏芸,你哭了?
。。。
苏芸。。。
萧执,我怎么觉得方饶变了。
我没有回答,我也发现方饶变了,但也说不出具体变化的地方。
二十二岁的我们都是苦行僧。爱的怜悯、爱的施舍,装不满我们的钵。不是因为我们的贪婪,只为等待一份真切的爱到来。
再来就是两年后,方饶回来了,但是我们都知道,方饶已经变了,他这只南飞雁终于回来了,带着病回来了。